遵照吴郎中的嘱咐服药,约五日,热象已退,身子基本大好了。今早起,落雁见四下无人,加了件披风,独自去后花园散步,病了这几日,连新鲜空气都稀罕。这病原本也不是什么重症,可,老爷,下人,个个都那么紧张,落雁心里有了一丝满足感。
屋里凭空多了许多东西,这些都是人情,落雁看着挺烦,不由抱怨碧痕。可想到,这丫头在身边侍奉多年,处处为主子打点,其实自己也不过十几岁,也还是个孩子,实在难得,于是,这话到嘴边,也咽下去了。
病中,老夫人唤人过来传话,说是问问这屋里要不要再多加派些人手,探望的人多,就碧痕一个丫环,又要伺候小姐,又要招呼客人,想来忙不过来。碧痕深知落雁的脾气,古怪孤傲,平时都鲜与人交往,如今病着,心里烦躁,自然更是不愿意看到太多的人在眼前晃悠。这事回过小姐,果然不乐意,便编了个合理的理由,谢绝了老夫人的美意。老夫人也晓得落雁好静,也就不勉强,只嘱咐碧痕尽心伺候。
在后花园才闲逛了一会儿,碧痕便急匆匆地寻来,说小姐你病才见好,郎中吩咐还不能见风,得再卧床休息数日。落雁向来体谅下人,见她如此不安,也就不为难她,搭着她的手回房。入得房中,碧痕又热热地熬了一盏姜糖水,看落雁服下,宽衣卧床后,才敢大大地松一口气。手托着腮帮,望着窗外出神了片刻,她又起了身,转到床边,看落雁已然入睡,帮她掖了掖被角,轻手轻脚地掩上房门,出去了。平素忙的时候不觉得,此刻一下子闲下来了,才觉得时间过得真慢。百无聊赖,边走边走拾地上的桃花,来到清水桥,把它们统统洒落在水里。桥下的水是碧蓝色的,微风阵阵,水面泛起层层叠叠的鱼鳞纹,仿佛姑娘老去时眼角皱起的鱼尾纹。美好的东西,即便是老去,也引人感叹。花自飘零水自流,这薄命的桃花能葬入河水中,一代倾城逐浪花,这也算自本洁来还洁去,死也死得其所了。
正是春恨秋悲皆自惹。碧痕兀自感伤,冷不妨看到府里日常陪房周瑞家的捧着个暗红色大锦盒子,匆匆忙忙往这里过来了,忙正了正神色,装出自然的神色。
碧痕知道,这个周瑞家的不是省油的灯,此番见到她,不知这嘴里又会吐出什么惊天动地的话来,可也招惹她不得,只能陪笑地冲她点点头:“周大娘好走啊。”周瑞家的立刻摆出一副奶奶模样,“嗯”了一声,拿腔拿调地说:“姑娘好雅兴呀!这个时辰不去小姐身边伺候,却在这里贪玩。”
意料之中,不奇怪。碧痕依旧一张笑脸:“周大娘说的是哪里话。前几日小姐犯病,我又请郎中又熬药,忙的不行,如今好容易见好,眼下正睡着,我哪敢打扰她养病,就出来了。”对付这等喜欢仗着年纪和主子势力作威作福的人,碧痕还是相当有办法的,给她一点面子,多哄哄,也就没什么事了。实在不用像老夫人房里的大丫环映月那样,那蹄子性子烈,没少给周瑞家的脸色看,跟她争个面红耳赤。当然,映月跟她不同,她闯了祸,得罪了人,好歹有老夫人给她撑腰,可自己,算什么?真是同人不同命。
看到碧痕的态度还算恭敬,周瑞家的面色也缓和了一点,顺势靠在桥的栏杆上,也不说话,一双世故浑浊的眼睛死死地盯着碧痕,从上到下,不住地打量,嘴角还有一丝暧昧的笑意,碧痕心里有点发慌,不知道她又起了什么念头。
远处那一片碧绿的树木,随风摇摆,树叶相互碰撞发出“沙沙沙”的声响,还有一地斑驳的树影,装点着这个寂静的清晨,甚是清新动人。碧痕避开那道逼人的眼光,伸手去接周瑞家手里的大锦盒子:“走了这半日,想必周大娘累了,这东西,我来替大娘拿吧。大娘前面带路。”周瑞家的转动着胳膊,说:“也好。”不客气地把大锦盒塞在碧痕怀里。既然有人愿意代劳,她何乐而不为呢?
走了几步,碧痕试探地问:“周大娘刚才干嘛那样看着我?敢情我哪里装扮不得当?”
“哦,这个嘛,我是看姑娘生得实在好模样,怨不得别人心里头时时记挂着。”周瑞家的说完,侧脸看了碧痕一眼,嘴角上扬,继续往前赶路。
碧痕有心,听出这里边话中有话,加之心里有事,如同被惊吓到的小动物,惴惴不安,停下脚步,正色说道:“周大娘,您这话说得实在不妥当,您也算是沈府里的老人了,我平日里敬您稳重,不想,你也是个不正经的角儿,跟着一帮子闲人乱嚼舌根子,这话我听了倒罢了,若是旁人听了去,传到老爷那里,还不知会生出什么事来呢。请您以后讲话得自重了,不要搞得大家都没意思。”
周瑞家的索性也停下来,揉了揉太阳穴,笑吟吟地说道:“得了吧,姑娘,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就少在我老婆子面前惺惺作态了,你跟沈大公子跟前的满福儿相好,这旁人都传开了,现今,谁能不知,谁能不晓呀?当时大着胆子亲亲我我的,怎么到了人前,就面红耳赤,死不承认呢?”
碧痕大吃一惊,心想,这府里头,当真什么事都瞒不得,压低声音,扯住周瑞家的往僻静处走,这也并非她愿意,她是个爱干净的姑娘,平日里衣服隔一天便换洗一次,可这些个老婆子,一件衣服穿到流油还不洗,碧痕打心眼里觉得她们腌臜,恶心。碧痕微变了脸色,道:“大娘别听那帮混小子胡说,我与满福儿不过在后花园碰到过一回,彼此连话都没说上几句,哪能相好上呢。”
周瑞家的惯会借题发挥,自认这话是个把柄,抚掌接道:“就是这话了,姑娘自己都承认见过满福儿,俗话说的好呀,见面三分情,当时并无旁人,谁又晓得你们一男一女躲在园子里,如何的眉目传情呢,不然人家怎么会遇着好事就想着你!”
碧痕心里焦急,这还真是越描越黑,忙问:“周大娘,您当真冤枉我了,我和他只不过萍水相逢而已,我从未许过他什么,他又如何会惦着我呢?”
周瑞家的靠在一棵老藤树上,撇着张嘴,歪着脑袋,略带醋意地说:“前些日子,沈二公子上山猎到一只兔子,带回来还活蹦乱跳的,交于小厨房说晚上给下人们加餐,不想满福儿这猢狲,求爷爷告奶奶求了去,说是落雁小姐房里的贴身丫头生的弱,正好送与她进补。旁人可都听得真真的,要不是好吃的抢了去,这兔子已经在姑娘肚子里了。”
碧痕瞪起眼来看她,沉着脸说道:“大娘这话说得好没趣,我是小姐的贴身丫环,等小姐有了人家,是要陪嫁过去的。”
周瑞家的不屑一顾,一丝不信任的眼光晃在瞳孔里,像一双透亮的红灯笼,照在碧痕如雪的皮肤上,好不灼人,喋喋不休地说:“姑娘这话是不错,可是,什么事情都不是姑娘说的算的,所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总不能伺候你们家小姐一辈子吧?况且,你们小姐迟早也是要嫁人的,你和那满福儿年纪相当,到时候,他必定会去求沈老爷要你的,老爷仁厚,小姐也是个心软的,素来疼你,断不会要你跟着陪嫁过去当一辈子老姑娘。再说了,这眼见一门大好亲事摆在眼前,又怎有去阻拦的道理?”
周瑞家的这番话说得句句在理,碧痕一时竟想不出反驳的词来,她又想起了那个午后,后花园里的少年郎,俊秀的眉眼,清爽的打扮,一想到他,她的心便莫名地狂跳,脸不觉红了,她低低埋着头,问:“小姐什么时候嫁?”
是的,小姐什么时候嫁?嫁的又是谁?她依旧清楚地记着,小姐曾对她说过,这一辈子都不想嫁人的。说的时候,声音低沉却坚定无比,她当时就在想,会不会因为她还没找到心仪的男子,一旦找到了,一样纵身扑入?
周瑞家的见自己的话起到了良好的效果,很是得意,动手推了碧痕一把,催促道:“该说的话,大娘我可一字不拉地都跟你说了,你自己好好掂量掂量,别到时怨我没提醒你,这眼看快中午了,这盒东西是二姨娘吩咐送到水月庵静和师父那里的,送完我还得去回话的,你别愣着了,快走,误了事我可吃罪不起。”
被她这一推,碧痕醒了,也不知道该说点什么,讪讪地笑道:“好,我们走,那个水月庵,就在出门西北方向,不过十几里路程,赶得及的,放心,误了大娘的事,推到我身上就是了。”既然周瑞家的讲的全部入情入理,无风不起浪,她就没有再怀疑的理由了,只是不知道要等多久。
周瑞家看碧痕识趣,又自己百般逢迎,一时高兴,话不免又多了起来:“说句实在话,老娘我纵观这整个沈府的下人们里头,还是数满福儿最有福了,满福儿,你瞧瞧,这爹妈给取的名字取得多好啊,宋总管年岁也大了,左右不过五、六年工夫,到那时,沈大公子也差不多接管沈府了,全部事情,就他一句话,等宋总管告老还乡后,这沈府大总管总该给身边最亲近的人不是?所以呀,我瞅着,这个位置指不定就落在满福儿头上,这就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呀,风水轮流转了,前几日还是个伺候人的奴才,摇身一变,也成了有人伺候的大老爷们了。碧痕哪,你跟了他,算是有福了。到时候,我也不中用了,你可别忘了老娘我呀!”
“周大娘放心,我忘了谁也忘不了您老的。”碧痕算是明白了,周瑞家的不是平白无故跟自己说这些的,原来这个婆娘早早见风使舵,替自己今后算计好了。
这个婆娘,过去仗着有老夫人撑腰,没少对她大呼小叫,指指点点,还打过她耳光,碧痕鄙夷地笑了笑,暗想:“周大娘啊周大娘,一个人,在失意时得罪人可以在得意时弥补,可,在得意时得罪人却不可能在失意时弥补,这么简单的道理,您老还不知道吗?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我知道,你从今往后会对我很好,但你别有用心,你只是想利用我满足你自己的荣华富贵,所以,看透这点,你只会让我恶心。”只是,这一切,来得让她措手不及,她没想到,将来,对她指手画脚,从不把她放在眼里的人,也有奉承她,巴结她的一天。
想到终身有托,碧痕看水月庵里冰冷肃穆的树木都带上了浅浅柔和的暖色,从庵里出来,薄薄的阳光穿过稀薄的尘埃,直射到身上,她感到周身裹上了一件金色的披风,暖洋洋的,心情明媚如晴天。
他和她,会骑马绕青梅吗?他们,会一辈子不离不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