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痕往落雁房里走去,走得很慢。满福儿临别时的叮嘱,像一双温暖的手,安抚她少女寂寞的心。爱情如毒酒,她却甘之若饴,沉醉其中。
穿过回廊,碰上万福家的过府来请安。见到了,难免一阵客套寒暄:“哎呦,这不是落雁小姐房里的贴身侍女碧痕吗?瞧瞧,这人物生得,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呀。哦,姑娘好兴致呀,采摘了这么多桃花。想必是落雁小姐吩咐下的吧。”
碧痕知道这万福家的素来是个婆婆嘴,你若不给她个听得过去的应答,她非拉着你,问天问地,直到感觉满意为止。加上老夫人一向看重她资格老,会跑腿,实在得罪不起,少不得陪一张笑脸,小心应承着。在她眼里,眼前这位可不是什么长辈,而是难缠的小鬼,躲不得,也亲近不得,横竖应付完了事。
不过,她倒让碧痕想起了已故的母亲,母亲从小便被卖入大户人家当丫鬟,伺候过不少主子,主子哪日里心情好了,就会多赏银子给她,小小的碧痕,就靠这些个少得可怜的赏银,添置一两件新衣服。
“孩子,你的命不好,投胎到一个做下人的娘的肚子里,从小就跟着娘吃苦,大过年的也没有漂亮的衣服穿,娘这辈子已经没什么指望了,就盼着我的女儿长大了,能嫁户好人家,过一辈子吃穿不愁的生活。”
母亲粗糙的手掌拂过她娇嫩的面容,那一刻,她忘不了,那伺候人遗留下的一手老茧,厚厚的,脸上生生地疼,可,她忍着没说,怕引出母亲更多的哀伤。
终于长大了,可,她沿袭了母亲的命运,也成了一名丫鬟,老天爷有时候真的非常不公平。
碧痕一侧想着,撩开帘子,进了落雁的屋子。看到大嫂子和老夫人都在小姐的房里,不由得一愣,随即拘谨起来。老夫人喝着热茶,笑咪咪地看着落雁,大嫂子梨落在一旁陪话,她们并没注意她的到来,落雁看到她,淡淡地问一句:“花瓣可都采集好了?”
她点点头,呈上大半篮子的花瓣,低头侍立在一边,等小姐发话。
老夫人伸手在篮子里拈起几片花瓣,闻了闻,笑着说:“很新鲜。雁儿用它做什么?”
落雁抿嘴笑道:“外孙女近日研究出了制作桃花胭脂的方法,想自制一盒送与大嫂子呢。”
“瞧这孩子,真真有心,肯花这份心思在你身上,这以后,你可得对人家格外好点才是,否则,我这里可不依哦。”
话说完,又看了看立在下面一声不吭的碧痕,略带责备的语气,说道:“小姐向来身子弱,平日里应该多加休息才是,怎么好叫她如此劳神?不过一盒胭脂罢了,这等讨巧的事情,来回了我,即使要一牛车,也是供得起的。”
碧痕听得老夫人语气里的不满,一时间不知道如何为自己辩解,也不知道接下来会有怎样的处罚,战战兢兢,跪在地上。
还是梨落看得她可怜,忙上前来大剌剌地打圆场:“老夫人这你就不懂了吧,小姐平日里在闺房里呆着闷得慌,成日里只能看看天空,对着墙壁发发呆,如今,想做点新鲜事儿打发打发时间也是人知常情,至于要送给奴家胭脂,想来是搁在心里了,老夫人您想,主子要干什么事,做丫鬟的哪能知道得一清二楚呢?”
老夫人听罢,不由笑了:“嗯,你说得很有道理,这事儿,原是我老糊涂了,”随即,又对碧痕说:“我没考虑周全,你且起来吧,别老跪着了,地面上潮,腿脚沾了湿气可不好。难为你这孩子了,也不辩句话。”
梨落歪着个头,乌黑的头发散落在肩上,说不出的妩媚动人,眉眼之间,透出大丈夫的英气与果敢,这是府里女人普遍缺失的东西。
“我就先替这个丫头谢过老夫人宽厚了,三妹妹灵巧过人,想必这桃花胭脂也别具一格,非市井物件可比呀,我先谢谢三妹妹了,只是一件玩物,莫太认真,费了心神才好。”梨落取来一柄团扇,轻轻地摇着给老夫人扇风,接着说:“傻丫头,还不谢恩退下。”
“景元成日里说你会做人,今天,我这个老太婆算看得明明白白了。”老夫人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梨落:“关于这桃花胭脂,我也知道,这府里上下,人多口杂,说了很多对你不利的话,传得是有鼻子有眼的,雁儿素来是个懂事的,又识大体,也怨不得她对这事情上心,那盒胭脂稀罕,偏生只买到一盒,我想大节日的,没什么好送小辈的,就拿它充数了,这以后再有多出来的,少不得要送到你房里去的,你是雁儿的大嫂,就只当是做长辈的让着小孩子,心疼小辈就是了,不要计较太多。”
梨落撅起嘴来,半撒娇地说:“老夫人说这话,真真是冤枉妾身了,妾身待雁儿,虽说比不上亲生,可吃的用的玩的,无一不上心,但凡府里进好的,有哪样没有想到雁儿,府里人无聊,乱嚼舌头,老夫人莫要相信。”
老夫人想了一下,缓缓地说:“是这话了,我原本也不相信那些个传言,你今这样说了,很好,”说着,起身道:“人老了,累不得,你扶我回房歇息吧。”
落雁施礼,梨落扶着老夫人退去。
到底在老夫人跟前侍奉多年的人,老夫人一丁点心事,想瞒梨落都瞒不住。两人走了几步,梨落殷殷切切地低声说:“老夫人有什么事就直接告诉妾身吧,倘若在心里憋坏了,伤了身体,岂不是妾身的过错?”
“整个沈府,一个你,一个三姨太,都快钻到我肚子里去了。”老夫人感叹地一笑,拍拍梨落的手掌,迎上她的目光:“我这个老太婆现今也不瞒你,说句实打实的话,这些年来,景元在外头东奔西跑,为沈家生意打拼,背后多亏得有你这个贤内助,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我也就是看重你这点,才放心把沈家一大半的内务交于你管,你的确没有让我失望,聪明,能干,宋总管都夸你是块当家的好材料。可,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女人家,总要生孩子的,你和景元都老大不小了,也该好好考虑生孩子的事情了,老这么耗着不是个事儿,为了不让你分心,我才把给你的差事移交给了三姨太,等你为我们沈家添上男丁后,再让你管,你别怨我,我老了,这还能有几年活头呢,就想入土前抱抱孙子。“
梨落的眼泪止不住地落了下来,做女人呢难,做个女强人难上加难。沈家家大业大,人人各怀心事,几年下来,除了一把白头发和下人背地里的闲话,她什么都没有得到。
老夫人一席话,正触到了她的心病,泪,肆无忌惮地流,湿了老夫人的肩膀。
老夫人搂住她的肩膀,细声细语地安慰道:“他嫂子,你还太年轻,很多事儿不懂,少不得我这过来人要提点提点你,说句不怕你笑的话,我老太婆吃的盐比你吃的饭还要多呢。爱情都是骗人的东西,一个女人,要像一辈子拴住丈夫的心,最好的办法,就是踏踏实实地给他生一个孩子,自己终身也有了个依靠,一举两得。”
“梨落谢过老夫人提点,这话今儿算是记下了,请老夫人放心。”梨落掏出丝帕擦擦眼睛,扶老夫人进了屋,端上一杯花草茶后,退下了。
老夫人抿了一口茶,指了指红木桌上的铜质香炉,丫鬟上前点上安神香。老夫人在缭绕的香烟里,打量久居的卧房,门帘还是深红的璎珞帘子,一串一串,小灯笼似的一路垂到地上,风吹,它晃,人来,它也晃,想来人生,也和它差不多吧。
老夫人的眼睛越发空洞起来,注视着一个地方,没有焦点。许是真的老了,一天下来,实际的事情做得很少,很大一部分时间,都花在了对陈年旧事的回忆上了,从天刚亮开始,一直到天黑,一脚在现实里,一脚在梦境里。
“老爷,你还记得我们刚刚相识的时候吗?那时,你还是一个一文不名的丝绸小贩,每天,天才刚放亮,就挑着两担丝绸到珊瑚街上去叫卖,你的声音悠长,高亢,且丝绸的质量又不错,价格也还便宜,不一会就引来一堆客人,生意着实好。有缘千里来相会,一日,我的轿子正好经过你的小摊,轿子一边的窗帘的流苏掉了下来,被你看到了,你捡了起来,喊住了轿夫,我是长在深闺里的大小姐,很好奇,就挑开轿帘看了你一眼,不曾想,就这一眼,成就了你我日后的一段姻缘。我们开始鸿雁传书,感情日益变深,你说,你赚够了钱,开一家绸缎庄后,就****向我父亲提亲,你,真的做到了,那日,我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子。”
老夫人陷得厉害,亥时才沉沉地闭上眼睛。门外刮起了风,树叶细细绵绵地贴在窗格子上,她靠在窗口旁的炕头上,一双眼睛依旧安详地闭着,记忆顺着时光的缝隙渗透进来,点点滴滴,敲打在她苍老的心上,柔软,潮湿。
老爷,你走得太早,这沈府上下的事,我一个女人家咬着牙扛了大半辈子,我,我真的累了,身子累,心,更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