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景元看完信后,脸上再度有了一丝笑容,扬着手中的信,不甚欢喜地自语:“成了,成了!”以至于忽略了满福儿的存在。然而,他是个商人,能令他欣喜若狂的,仍是生意上的成功。自与陈公公别后,他便非常非常不安,在每个闲暇的时候,琢磨那事儿,就是睡梦里也会惦着,念着,一遍,一遍,非常热切地渴望。他怀疑自己病得不轻,任何灵丹妙药,再也不能治愈。
这府里,有些话,只能跟心腹的人说,这会偶尔宣泄他内心的重压。
“满福儿,陈公公可还递过什么话来?”
“回主子,陈公公不知道有多开心,小的怎么形容都说不好。”
“恩,我知道了,今年钦点绣坊的事,算成了。”沈景元折起信,装好,赞许地说:“这段日子,真辛苦了你,爷果真没看错你,想爷赏你什么?”
满福儿当即跪在地上,“咚咚咚”地磕了几个响头,仍不敢居功。
“回爷,这事情能成,全赖爷深谋远虑,小的不敢自夸有功讨赏,爷对小的的恩典,小的没齿难忘。”他这后半句,倒是心有所感的真心话。那一天,家里穷得没有半粒米下锅,他只好上山打些野果野枣,拿到集市上去叫卖。那天,天亮得又比平日里晚些,又巧碰到清明节,自然买主稀少,大半日只卖到三两个铜板,只够买一个白面馒头,也就能垫垫肚子罢了,原以为今晚得饿肚子了,不料,那天沈景元刚好路过,被他带着哭腔的叫卖声吸引,停了一时,就买下了他一整篮子的野果,又赏给他两锭沉甸甸的银子。
满福儿盯着篮子里的银子,眼见沈景元的背影越来越远,突然意识到,生机来了,只有抓住转瞬即逝的机会,今后,娘亲和自己才能不再为下一顿发愁。他撒腿狂奔,一直追到沈府的大门口,次日,摇身成了沈景元的贴身仆从。
“好甜的一张嘴呀。”不等满福儿细说,沈景元已经伸手扶他起来,眼睛却盯住满福儿的鞋子,不由赞叹一句:“这双鞋的绣工倒是精细得很。想我和你一般大的时候,母亲也绣过这样的鞋给我。我当时穿着它四处跑,逢人就说。”
“不瞒爷,那日老夫人看小的鞋面破了,可怜小的,吩咐赏的,爷若看得好,收回便是。”
“看你说的什么话,”沈景元收回目光,这鞋,老夫人已赏你了,现时就是你的东西了,你要好好留着,这样的赏赐落到你头上,也是你的福气。眼瞅着它穿在你脚上,倒不觉花俏,挺恰当的。不过,也难为你有这样的忠心,得了赏不忘主子。一句话,好好跟着爷,为爷尽忠,爷保管你今后富贵体面。”
“是,小的记下了。”
沈景元觉得乏了,打了个哈欠,但看看时间尚早,桌面上府里各房呈递上来的往来账本,吃的,用的,少不得强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一一仔细看过。他披件外衣,坐到灯前,随口问满福儿:“你在陈公公那,除了把事办妥,可曾听得什么宫里的事?”
满福儿一步上前,迟疑了一下,定下神,低低地说:“小的在陈公公房门口等了几个时辰,倒听得宫中的一件大事,不知当不当讲。”
沈景元扭过脸,看看四周,说:“这又没外人,你快快把听到的细说一遍。”
“得嘞,爷。这话奴才与旁人说不得。就是爷跟前,奴才才敢说上几句。”说完,俯在沈景元的耳边。
沈景元合上账本,心下好奇究竟是什么宫廷密事,竖起耳朵,屏气凝神地听了起来。
满福儿放大胆子,回想听到的事情时,压低了嗓门,道:“这是陈公公用点心时,跟近前小太监闲聊起的事。说是定远侯的妹妹不日将晋为贵妃,只等吉日。可是皇后心里不乐意,要她今起日日去跪安,否则就以以下犯上罪处置。皇上大为不满,说,就是一国之母,也不能如此弄权。所以,极少去皇后宫中了。”
都说君心易变,半点不由人,言之有理啊。沈景元心微微一动,伸出五指,兀自掐着,算着,那账本静静地躺在桌面上,像等待主人注意的失意人。满福儿有点不解地看着沈景元。沈景元喃喃了半晌,装作毫不在意地翻开账本,漫不经心地问:“侯爷的妹妹好好的,为何就要当贵妃了?大概是什么时候册封?这些他可有说?”
“这,这个,小的听陈公公说,侯爷的妹妹是皇上最宠爱的人,一时无人不羡慕,就连皇后也望尘莫及,真是好不风光。本来去年就要晋封了,不料皇后一力阻扰,才拖延到了今日。看是拦也拦不住了。”
沈景元沉默了,尘封的往事一点一点从记忆里凸显出来,宛如平地里掀起的惊涛骇浪,拍击着心壁。心潮澎湃的同时,旧日姑娘的倩影渐渐浮现在眼前,还有曾经海枯石烂的绵绵誓言。穿着碧蓝色宫装的美丽女子,缓缓走来,容颜如花。脸上漂浮着灯花一般的寂寞笑容,轻轻拉住了他的手。
她的眼睛里有无奈的落寞,像海平面上终日飞翔徘徊的海鸟,背对着阳光,踯躅盘旋,看不到方向。这些鸟儿,连鸣叫都是孤独的,弥漫在波涛暗涌的海面上,随波逐流,没有固定的栖身之所,没有家。
她独倚楼头,日日等,夜夜盼,盼着被他青眼相加。等待的岁月,仿佛静止不动了,等待的结局,是窗前凋零的灯花。
他以为,有一天,他终于将她彻底地遗忘。忘得斩草除根。可是,这一刻,他才明白,她始终在他心里,她没有陪在他身边,却以另一种存在方式在他灵魂深处默默地看着他。他只得承认,说不想她,只是自欺欺人。
“那,她呢?她也是皇上的女人,她过得还好吗?”沈景元出神了半天,伤感起来,神情恍惚地问道。满福儿听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爷说什么?小的好像听不明白。”
沈景元手一颤,可不是忘了情?心里的秘密竟在不经意间从唇齿间滑落出来。回忆真美,真好,回忆中的人,清灵灵的,明若朝花。
我这是在干什么?沈景元一惊。但很快,他缓了缓神,一切如常了。
“你是不明白,这是爷的事,你不必明白。”沈景元拿起毛笔,在账本上写写画画。那些潦草的字迹,像哭丧着脸的孩子,可怜巴巴地对着大人,叫人心疼不已。
沈景元写了一阵子,抬脸看了看迷惑不解的满福儿,轻描淡写地说:“满福儿呀,我看这么着吧,打今儿起,你就和我一起打理绣坊的事儿吧,你要好生跟我学着,毕竟你是我跟前的人,这事派给别个,我委实不乐意,也不放心。”
“小的听爷的吩咐,爷要做什么,只管叫小的。”满福儿心眼多,将沈景元方才的话在心里转几圈,突然明白了几分,只装着一无所知:“锦绣坊的事,从此奴才只当作自己的家事。主子放心。”
沈景元神情迷惘,只顾低头看账本,没有言语。天色大暗,已经到了掌灯时分。
满福儿知趣,抽身退去,关门时,看到沈景元心事重重地靠在老藤椅背上。显得那么无助,他突然感到由衷的凄凉。或许,往事如烟,可,烟却能在最短的时间,进入身体,进入心肺。
满福儿此刻才明白,为什么,坚强的汉子,会顷刻泪流满面,为什么,精明的商人,也会做血本无归的买卖。
暮色四合。他仿佛又听见沈景元梦呓般的声音,简单,直接:“她呢?她过得还好吗?”那一瞬,他真的有点想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