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兵连结束训练,我们这个排的新兵打好行装上了军车,离开那遍橡胶林,驱车向我那正式的连队进发。军用篷车载着我们在平坦的沙粒公路上,撒下一路扬起的尘埃,大约行进到二十多公里,来到一座山前,开始爬坡了。上山的简易公路倒不是很陡,但“之”字形的拐弯特别多。我站在车上抬头望着山峰,就像初上南岳衡山一样赋予我无限新奇、崇拜和期待。上山的车大约开了半个时辰,来到山顶的一个营区停了下来,带新兵的排长命令我们:“下车,集合,准备点名!”。看来我的正式连队是到了。这,就是九所岭。
九所岭,位于HN岛的陵水县境内,海拔接近1000来米。一面朝向大海,其他三面由低矮的山岚包围着。而脚下四周却是平地,因此,九所岭在我看来没有来龙去脉。大有唯我独尊之势。山上没有参天大树,山顶更是光秃秃,犹如我们这些兵和尚,昂首天际,远离世俗,与云为伍。但是她的山腰则是灌木葱笼,四季如春,婉若这里的黎族姑娘,撩开了裙角,展露着胸围,楚楚动人,让我眼馋。我们来到这里,正是木棉花开时节,漫山的木棉花水灵灵的鲜红,把九所岭装扮的浪漫火炎,朝气蓬勃。我想,这绽放的木棉花,不就是战士们的青春热血,投洒在九所岭的天空而光彩夺目吗!当你站在九所岭的山顶,面向大海的时候,鸟瞰前方巨长的海岸湾、蓝色的海波面和遥远的海平线,那才真是豁然开朗,一览无遗。还有那无数扬帆的渔船、成队列远航的军艇和一拨拨穿行的游轮,在九所岭下竟变得那么渺小和悠闲。而这时的你,也就能真正感受到自己所站的位置,是那么的至高无上。
其实,我们的连队真正的营盘是不在九所岭的,这个山岭上也没有真正的营房,我们连队来这里只是临时驻扎。所以我们驻的营房是先前来这里的老兵们自己搭建的篱笆墙、茅棚屋。兵屋是这样,猪圈也是这样,厕所更是这样。因此这里的兵营还不如当地荒野贫穷的黎族村寨,那么有村落的味道,那么避得开炎日的暴晒,那么躲得过台风的扑绞。但是,连队干部战士们的乐观情怀、吃苦精神和不屈意志,则让九所岭为之震撼和臣服。
我到连队后,才知道我们连是炮兵连。我们驻扎九所岭既不是习炮,也不是守卫,更不是野营拉练。而是执行国防施工任务——挖掘打筑坑道。听说我们的老兵们已经在这里奋战了两年,我们也将继续奋战下去,直到施工任务顺利完成的最后一天。九所岭的地质结构是土夹石,开凿打通坑道隧洞的施工必须开挖、排渣一段,就用混泥土打筑一段。在这山岭的地层内面挖掘、排渣、灌浇打筑等施工,几乎没有机械化,全靠手工作业。镐头、铁锹、斗车是我们的主要工具。战士们一天24小时三班倒轮番作业,工程不能停息,山岭没有睡眠。而下班的“工兵”吹着小调,休整的战士打着呼噜。苦和累被口哨声和鼾声驱赶的烟消云散。
我一分到连队不几天,就被派去参加营部组织的一项突击施工任务——为防止塌方,必须抢时间,立即对已挖掘100多米深的坑道进行混泥土灌浇打筑。于是我和我的战友们头带安全帽,身穿帆布衣〔一种防水泥砂浆侵蚀的施工服〕,手拿钢筋棍〔一种混泥土捣桨工具〕,脚套高筒靴,被安排在不通风的坑道深层,爬向拱型模板上面的狭窄处,执行混泥土搬运、倒桨和捣固任务。并连续作业17个小时。
有好几名战友长时间在深层窄处作业,因缺氧,当场晕倒,一个一个被抬出洞口,当他们苏醒了,休息一会儿,又一个一个返回现场继续施工。我无不为之感动。
我在工地的混泥土打筑坑道顶缘处的倒浆、拌浆作业,给了我对兵人的苦的刻骨铭心的记印。空气有一种窒息的感觉,汗水像雨水一样直流不息,衣服湿透一次又一次,手脚劳作到一次次的麻木,又停下来歇息会儿进行着一次次的松展。不过我还好,没有像部分战友那样晕倒,这样的施工我算是顶得住的一个。但当我下班后来到洗浴井,脱下身着的帆布衣时,这才发现我的手和脚以及背被水泥沙浆咬磨得紫红紫红。并且此时才感觉到水泥砂浆咬磨得血痕钻心的痛。而我想,这算什么呢?九所岭不是整天在被我们搅动吗?我和新兵战友们一样,不屈这种下马威。也和九所岭一样,傲然挺立。
在这里施工掘洞,因全是沙石土层,所以险象环生。坑道掘进中稍不留心就会有塌方的可能,坑道排渣中稍不注意就会有人和斗车翻入山谷的可能。但严密的组织、细致的观察、防范的措施、果敢地处置和军人的纪律又使我们化险为夷。当你身处那塌方的瞬间,那缺氧空间,总是有九所岭的灵气把你带回她的天堂人间。所以我们这个连队在这里多年的施工中从未发生过一次自然或者是责任事故。你看,九所岭的兵人,像是成了九所岭的圣灵了。
要说岭中施工的苦、累、险,炼就战士们的锐气和意志,那么外来台风的狂、刮、绞,更能刺激战士们的斗勇与无惧。我们在这山岭上驻扎和施工,每年都要面临多次强台风的袭击。我们的茅棚营房,是在九所岭临海的一面一处有泉井的高坡窝子上,整平几块梯形地而搭建的,那么台风来了,就是灾难性的。每当我们得知台风预报后,就要迅速地打起背包和行装,有组织地转移到已经打筑好的背风坑道口,回避台风的垄击。而留下的茅棚营房成了空壳儿似的,只能是任由席卷而来的台风掀翻个底朝天。这时的九所岭的营盘,似是经过战火洗礼后的一片狼藉。待台风刮过后,我们就像清理战场一样,再把倒下的茅棚重新立起来,并进行大面积的补修搭建。这样的反复搭建多了,我们仿佛在玩着泥巴和草编的游戏。当然,我们是不惧台风的。在台风到来的初潮,满坡的叶树草枝随风蛹动,渴望着飘移在遥遥欲试,而我们的一些战士则会挎着步枪相争地站在高坡的风口浪尖上,展现出一个个威风凛凛的军姿;狂风卷来时,一些战士则又会相拥在坑道口,惊叹而又嘲笑着狂风呼啸、翻江倒海和飞沙走石的险境乱象。
九所岭的兵人,驻守在南国的海岸线上,干着却不是军人的一种职业。战士们在整个服役期内,几乎每天都在手工开凿坑道的苦累中度过。我认为这是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最苦最险的兵。也是我这一生以来经历着肤体和精神最苦的时段。身临这样的现场并接受这样的磨砺,我算是真正体会到了魏巍在兵营中采写的长篇通讯:《谁是最可爱的人》。我们年轻战士天性的顽皮和懒散已经萌灭在这九所岭的施工气场中。甩开膀子、不畏艰险、迎难而上、齐心施工已成为九所岭兵人的自然和习惯。
“碰、碰、碰”——是战士们在坑道内挥舞的镐头,发出的像闷雷一样的声音;
“吱-铲、吱-铲、铲”——战士们用铁锹将坑道土石渣一铲铲地装进斗车;
“轱辘辘、轱辘辘--哐当”——斗车装载着土石渣被战士们拉出洞口倾倒在前缘的山谷里。
“嘘一嘘一跨擦!”这是坑道里发出的塌方的声音,所幸的是施工中的战士在观察到苗头之时已经迅即撤离出洞口。
不管晴天雨天,也不管白天黑夜,古代传说愚公每天挖山不止的精神,在当代九所岭的兵营,得到现实真真切切的演绎并升华。
我在九所岭的连队呆了两年零八个月的时间,由战士到班长,最后提干调离,是这里的氛围不由得我不成长。于是我成了这里的幸运者。但是绝大多数年青战士的青春热血沸腾在这山岭而鸟无声息,他们的汗水浇灌了海防战道,他们的双手立起了坚固工事,而退去的身影却无从追寻。
然而,我要高喊:九所岭的赞歌,永远属于你们——我的战友。
虽然我在九所岭奋战的时间不是很长,也没有经受多数战友那么多的苦和累,但九所岭造就了我的人生。九所岭啊,我对您怀有深深的感情和崇高的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