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6年的年底,我一个已经在公社文化站工作近两年的最基层的文化人,突然想到要报名应征,这着实让很多人不明白。说实话,基层群众的文化工作,应是一个不错的事业,也应该有它的发展潜力和作为空间。可我既不满足当时那种民众文化的唱唱跳跳,也不满足我的这个底层文化人的一种半脱产的身份。我对这样的前途没有稳定感,对公社领导干部如何使用我也不抱有任何奢望。于是,文化站,我是真的不想“站”在那里了。虽然摘掉“文化人”的桂冠,是一种很痛苦的心里纠结,但我却刻意要为之。于是,当时的祖国征兵号召,就成了我抓住机会的第一考量。选择当兵,也是一件不知到未来的事。可我又有什么办法呢?想上大学?那是要靠大队、公社推荐的,且名额极其有限,这种美愿更不能自己左右。虽然当兵也不是自己完全左右,但只要你自己想报名,且符合基本的政审条件,领导就不好怎么阻拦。因这是义务兵,过几年就要回来的,所以不被领导层看重。实际也如我所愿,当我找我的户口所在的大队支书和公社武装部部长报名应征时,他们就很爽快地同意了。我的站长听说我要参军,也曾劝留我放弃,可我兵意已决,除非身体考不上。报名后不久,就进入体检阶段,我的身体很争气,顺利过关。公社党委和接兵干部在最后确定征兵人选时,虽然对我在留与放中有一些反复,但最终还是尊重了我的要求。于是,我当兵了。
我当兵了,我家里人高兴,因为我的家庭就成了“光荣军属”了,这是有史以来仅有的一次。军属,在政治挂帅的年代,就意味着进了政治庇护的笼子,不会受到任何政治运动的冲击。我当兵了,村子里的人也高兴。因为我们那个生产队里,已是好多年没有出军人了。他们也很希望像我这样的一些年青人,快快地找到机会,走出山门,奋发有为。
这一年的冬天,我的家乡,风和日丽,山间和田头格外的妩媚和动人。这勾起了我太多的牵绊和眷念。可我选择了从军,又必须义无反顾。
当我穿上新军装扛起背包出发时,生产大队还专门组织起欢送队伍,为我戴红花,为我敲锣打鼓,一直把我送到公社武装部。我知道他们这样做,不仅仅是针对我,更是营造拥军的氛围,但的确让我感觉很光荣。差点儿把我带进了耀武扬威、大道阔步的冲动。到公社武装部后,接兵团的军官就把我们公社的十来个新兵编成一个班,我们那个接兵排长还点名让我当这个班的临时班长。并明确我们这批新兵开赴HN。
从军的路,就这样出发了。
当我登上汽车出征的那一刻,背靠着前进的方向,让慢慢地抛向车后的一切定格在我的眼窗:
田野的青草已经枯黄,匍匐在地上,无法顾及我的离去,她要遮掩牵挂我的乡土;
丘陵的树木像是僵冻,立直在山岭,嫣然漠视我的远行,她要阻隔追随我的乡情;
村寨的木屋半掩门户,飘旋着炊烟,不曾想起我的军车,她在祈祷兵途游子的平安!
别了,养育我的家乡!
别了,给了我工作的家乡!
别了,我无以回报的家乡!
我们新兵在行军的路上,由接兵团的带领,沿途站汽车、挤轮船、睡火车,那是逢山过山,逢水过水。经长沙、柳州、湛江,达海口,最终驻脚天涯海角。一路开怀放歌,欢声笑语,一副不知疲倦的模样尽写在我们这些新兵的脸上。
河浪向船前翻卷,高楼在窗外倾斜,树林从车旁掠过,大地往身后飘动,海际与天边对接。我有生以来的第一次长途远征,还真让我感受外面的气息是那样的好奇、新鲜、宽广。好像这是惊天动地之举,而一旦把她囊入神经清醒的区域,却只是空中飘物的恍惚。
虽然,我们躺在火车货车车皮箱里,充斥着凝固的牛粪味(先前肯定是运牛的车皮),横跨湘、桂、粤三省;虽然,我们从海口到三亚,在大篷军车上,肩挎背包站立着,随车运行三百多公里。但是,眼外的世界,把一切烦恼和不适,冲刷的一干而净。天边的漫游霞云,地面的田丘映衬着起伏的山峦,海上的鸥鸟与潮浪飞舞并弹奏着贝多芬的交响乐章。我已经眼花缭乱、忘乎所以。
只有到了晚上宿营的时候,夜深人静,我的思绪才慢慢在脑际张开----妈妈送我到村头,那眼眶的泪光;爸爸送我到兵站,那面容的期许;还有那同学、朋友、同事、领导、乡亲,和我告别时的祝福,离别故土的情感让我无意入眠。并随着思绪寻找我从军的答案。是游山玩水,还是卫国戍边?是过客尝新,还是磨砺摔打?我很想理一理头绪。你说是报效祖国,好像境界太高;你说是出人头地,那也不符合我的性情;你说纯粹是找一份工作,而我却有一份比这更轻松的工作;你说是逃脱农门,而当兵只是义务,大都要依旧回到农村的。可是我又必须向家乡、向部队、向自己给出一个说得过去的答案,那就是唯一能说得出口的“我应该做一名合格的军人”。这样的标尺一经确立,我的心境才感觉稍微平静了些。从而又才意识到:虽然这一路上尝新悦目,轻松远行,没有疲劳和困顿,但从军肯定有它的疆海风云,沙场戳杀,艰苦辛劳,乏味无聊。不炼真工夫,哪能凯歌还?
于是,我的一切要从新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