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日出云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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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松闲暇查阅峨眉县志发现非常有意思,上面记载,公元前250年,秦灭蜀,从六国移民万家徙蜀,罗目河原名秦水,就是移民为了纪念家乡而得名。并发现当地语言,颇为古老,语调舒雅,有上古遗韵,他想做一次方言田野调查,去探寻其中的奥秘。
周松问罗目你知道这条河的典故吗?
你们可能是秦国人的后裔啊,罗目不解,周说太平环宇记记载秦水临罗目县:“秦水在县西一百二十里,昔秦惠王伐蜀,移秦民万家以实蜀中,秦人思秦之泾水,乃呼此水为泾水。”唐天宝六年,仍改为秦水,秦水即今之金口河,罗目诧异,又思,难怪当地有些奇特的方言,比如喝水是喝汤,颇为古意。
罗目对周松的想法也很感兴趣,峨眉虽然靠近CD,却和CD方言相差甚远,如果对他们说峨眉话,CD人则云里雾里,不知所云。对母语的探究心理,使得她决定同周松一起完成这次方言调查。
于是,从平原到山区,从城市到乡镇,遍布了他们的身影。一个秋日,他们决定步行进入峨眉后山,一则可欣赏漫山红叶,二则可兼顾田野调查。
深秋时节,溪谷流水潺潺,却带有几分寒气。周松和罗目换上了冲锋衣,带上各种户外装备,相机、录音笔。溯溪而上。他们互相扶持着攀缘在这深山溪谷,这不是旅游景区的路线,人迹罕至,偶可见一两群野猴在山林峭壁,罗目有些害怕,她拉着周松的手,才感到踏实。越是往上,山雾越浓,虽是红叶满山,却是云里雾里,让人感到几分孤寒。
眼看夜幕将至,周松皱着眉头对身后疲惫不堪的罗目说:“目,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我们得去找投宿的地方,眼看就天黑了。”
“行,再不离开这里,我怕被老虎吃了。”罗目沮丧地说。
周松大笑。
他们叉开溪谷,沿一条小路去寻找人家投宿,走了几里山路,转过几个急弯,竟柳暗花明,出现一块山坪。苍凉的山间,竟有几户人家。喜出望外。
暮夜时分,枯岭寒鸦。
山坪里,一弯水田,一棵孤松,一户人家炊烟袅袅。
他们叩门而去。
一个女人开门,她的面孔,似曾相见:温柔而坚定,一些久远一些沧桑。
罗目阐明来意,
村妇请坐,给他们倒来热茶。
她平静而不失礼数,步态端静,有山村不寻常的庄重感。
喝下热茶,罗目浑身温暖起来。
桌上是几堆草药、黄纸、板栗、野生猕猴桃。
看来他们是以采买山货和草药为生。
“还没吃饭吧,我家男人马上就回来了,我去弄几个菜。”
一会儿。男主人回家了。他叫草叔,六十开外。
看到生人,草叔有些紧张,平日里没有城里人到访寒舍,不免惶恐。
周松再次表明来意,草树这才放心。
深山中人,好客,淡泊。招呼女人多做几个好菜,并拿出高庙烧酒。
不一会儿,女人端上热饭菜:几个山里小菜,鸡蛋,红薯,腊肉。
草叔给周松倒上白酒,也给罗目倒上一杯。
“真辣啊。”罗目叹道,不过喝了立马浑身暖和。
“雪,你也坐下吃吧。”草叔对女人说。
“不急,我再去做两碗汤饼。”
酒后,草叔拉开了话匣子:
“姑娘,这边不是旅游景区,你们怎么到这里来了。”
“我们是来赏红叶,顺便做方言调查来了。”
“叔,家里就只有您二老啊,孩子们呢?”周松问道。
“哎,没福分哪,至今没有一子一女。”草叔笑着说。
“那您老俩口要多注意身体,生疮害病,得互相照应。”
“是啊。”草树叹了口气。他吞下一杯酒。
“女人身子不好啊,最近不知道为什么,吃不下饭,连说话都费劲呢。”
忙活完后,女人终于坐定。
“阿姨,您身体不舒服去检查了吗?”罗目关切地问。
“不要紧,喉咙有点小问题。”她用低沉暗哑的声音说。
“我看您说话都费力,还是去检查下吧。”
“阿姨,明天跟我们一起下山吧,带您去医院检查检查。”周松说。
女人,沉默。
草叔发话了:“雪,你就随他们去吧。”
女人终于答应了。
“她叫雪嫂,你们就叫她雪嫂吧。”草叔嘱咐道。
“我给你们备床去。”才吃了两口,雪嫂就给他们拿褥子,整理房间去了。
这间厢房,虽是普通农舍,却是整整齐齐,干干净净。
一床绿色崭新缎面褥子,两头是白色蚊帐,床榻上是两双手工棉鞋。
随后,雪嫂提来洗脚水,让他们泡个热水脚,这是农村冬天驱寒保健的传统方法。
那一夜,他们挤在不大的床上,却格外温暖。
雪嫂慈祥的面孔浮现在罗目眼前,她多像自己梦中的母亲呀。
一夜酣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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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雪粒如线。草叔戴上斗笠,护送他们下山,几把黑伞,移动在白雪皑皑的山间。
市医院,罗目去给雪嫂挂号,不知为什么,她对雪嫂有一种亲近感,仿佛与生俱来。
外科诊断室,医生告诉罗目怀疑雪嫂是脑部问题,安排做CT检查。
检查结果,令人扼腕,雪嫂竟是脑部肿瘤压迫食道神经以致说话和吞咽困难,再不及时治疗后果不堪设想。医生建议马上进行手术,因为病情复杂,建议去CD华西医院。
他们将实情告诉了雪嫂,女人表情平静,却说去CD大医院做手术,太费钱,家里负担不了。还是得过且过,吃点中药,调养吧。
罗目不忍,决定先给垫付手术费用,救人要紧,周松也欣然答应。
他们护送雪嫂去了CD华西医院。
手术顺利,雪嫂进行了开颅手术,算是动了大刀子。草叔一直守候在身边,精心照料。
几周后,罗目提着水果和营养品来看雪嫂了,见她恢复得很好,能吃东西了。气色也有所好转。
病房门口,草叔叫住罗目,塞上两万块钱。
“这是我东拼西凑借的,我知道不够,先还上些吧。”
“草叔,不着急还,雪嫂病好了再说。”
草叔攥着两万块钱,激动的留下了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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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嫂日渐康复了,恢复了笑容。正好照顾惠儿的保姆辞职,需要另请,罗目突然灵机一动,发现雪嫂是不二人选。如果请雪嫂当保姆,她既放心,又能减轻她的家庭负担,两全其美,何乐而不为呢。
于是,和雪嫂商量,她竟欣然答应,却说不用给钱,能解决食宿就行,她还欠着罗目的。
罗目带着雪嫂来到了父亲家,惠儿一把扑向妈妈,
“妈妈,妈妈。”
“惠儿,我给你带新阿姨来了,她叫雪嫂。”
“雪嫂。”惠儿怯生生地叫着。
“开饭咯。”罗父端着鱼汤从厨房里走出。
看见雪嫂的一幕,他惊呆了,鱼汤差点掉在地上。
他走近雪嫂,仔细端详。
“你……,你……,你是月琴?”
“爸,她是雪嫂,咱家新请来的保姆。”
“目儿,她长得太像你母亲了。目儿,她真的不是你母亲吗?”
罗目越听越疑惑,“雪嫂,母亲?……。”
“罗小姐,我真的不知道这位先生说的是谁。”雪嫂平静地说。
“爸,不好乱说,先让雪嫂住下吧。”
“诶。”罗父立马给雪嫂收拾房间。
那些日子,罗父对雪嫂格外地好,并不时端详她的细节,发现她的眼神,她的气质都和罗目母亲一模一样。真是令人诧异。
芳姨以女人的敏感,察觉到了其中的不寻常。她的心里一直在打鼓,这个年过半百的女人,怎么就吸引老罗了呢。
一天,她忍不住终于质问罗父:“老罗,你最近看雪嫂的眼神不对劲。”
“你想多了吧。”罗父支吾。
“不是我想多了,以我女人的直觉,你对她绝对不寻常。”
罗父沉默。他无言以对。
他心里认定雪嫂就是月琴,他得想法试探雪嫂。
罗目对这件事也十分上心,以前有母亲的蛛丝马迹她都不会放过,既然父亲这么说,一定是有原委的,可是如果她真是母亲,那又怎么和草叔在一起,又为什么不能相认呢,这些疑团萦绕在心里。
一天,阳光灿烂,罗父叫上雪嫂和罗目回到了罗目古镇。
罗家老宅,尘封多年的院子,蜘蛛丝挂满房梁,几缕阳光通过房顶,照出一束束灰尘。
雪嫂的脚步停在了院子里。
“我好像来过这里,呆了很久很久。”她呆呆地说,
走进堂屋,微黑泛黄的饭桌,厨柜。
“月琴,这就是我们生活的地方啊,孩子在这里出生,你背着孩子在天井里转悠。”罗父说着就流下了眼泪。
“我,我……。”雪嫂到处张望,并不时支吾着。
“爸,这儿有张老照片,好像是咱们家。”罗目惊叫着,她从柜子顶上找到一副相框,里面是一个女人,一个男人,女人抱着她的孩子。
罗父急忙跑过去接过相框,“目儿,这就是你刚满月的全家福。”
女人接过相框,凝视了好久好久,
“目儿,这是我的目儿……”泪水夺眶而出,“是我的目儿……”
罗父大喜,“月琴!月琴!认出来了吗?”
“国虎,你是国虎?”
“国虎,我怎么会在这里,我的头好疼……”
雪嫂顿时,昏了过去。
过去的一幕幕像放电影一样,掠过脑海。
一缕阳光从屋顶的破瓦中洒下,洒在她的脸上,她的眉间,她斑白的发际上。
罗目搂着母亲,渐渐地她苏醒了。
“你是我的目儿吗?”
“我是您的目儿。”
“目儿,你长大了,多漂亮啊。”
“妈,我找了您好久。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罗目哭着说。
“那天我从山崖上掉下来,只感觉到头疼,醒来时就见到了草叔。可是我什么都不记得了,连我自己是谁都不知道。”
时间倒回到三十年前:
那年正月,雪下得特别大,那天,草叔在山里寻雪中灵芝,据说雪中灵芝有奇效。竟如他所愿,在白雪皑皑中发现了一棵,他如获至宝,赶紧揣在怀里。就在这时,他发现不远处一位妇人倒在雪地里,他走了过去,被眼前的美丽惊呆了:白雪,乌发,俊秀的轮廓,精致的五官,只有嘴唇微微发白。他把她背回了家,一路风雪交加,几乎看不见路,就这样艰难地摸索着回到了家中,他升起一堆柴火,用身体温暖她,室内气温渐渐和暖,罗目母亲从炉火的温暖中苏醒,她睁开双眼,可是没有说话。草叔做了糖水鸡蛋,一口口地喂她,然而她一口也吃不下,又昏睡过去。草叔就在床前守候了她一天一夜,她终于醒了,脸色却愈加灰暗,草叔突然想到采来的灵芝,就做了灵芝水给她服用。雪中灵芝果然有奇效,罗目母亲竟渐渐恢复了精神,能吃下饭了。
“姑娘,你从哪儿来啊,怎么倒在雪地里?”
罗目母亲表情木然,只是说,这是哪儿啊,然后又问,我从哪儿来
她抱着头,恐慌地说,我是谁,我不记得了,这是哪儿。
这是我家,你倒在雪地里昏迷不醒,我把你背了回来,草树望着罗母微笑着说。
“我不记得了,我怎么会在雪地里?”
“你不着急,好好休息,慢慢会想起来的。”
日后,罗母就在草叔家养病,她始终记不起以前的事,却总是感到有一件尚未完成的事,这种感觉让她心烦。
而草叔,是喜欢这个女人的,他三十岁了,长得不丑,却因为父母双亡,家境贫寒,谈了的姑娘都被其家里反对,一直单身,后来他和一位师傅学草药知识,成为一名草药师傅,除了糊口,还能有余钱。
没想到,上天竟然让她和这样一位美丽女子相遇,她站卧坐立都是一道美丽风景,她眼如秋月,沉静而美丽,草叔不由自主地爱上了她。
他带她去赶集,去县城给她买来新衣服,自己却舍不得下一趟馆子。
罗母,心情渐渐愉悦,看着他为自己忙上忙下的样子,她的心仿佛融化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她开始为草叔洗衣,做饭,和山邻学习种植蔬菜花果,渐渐的他们成为了伴侣,草叔从一个孤苦的汉子变成了拥有漂亮媳妇,令人艳羡的和美之家,可是,罗母,却始终未有怀孕,看过医院,吃过偏方都始终未孕。虽有美中不足,可是草叔依然感谢上苍,他们的日子过得清贫,却和美充实。
那一夜他们在寂静的星空下,罗母依偎着草叔,
草树说,只要有你,我每天都是神仙日子,就这样和你渐渐老去我就感谢上苍了。
罗母沉默,只是抱着身边的男人,静静地抱着这个对她好,爱她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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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坚持让母亲回到家中。
罗目问:“芳姨怎么办,您考虑过芳姨的感受吗?”
父亲坚持。
母亲说:“国虎,咱们的缘分已尽就随缘吧,珍惜眼前人,是她陪了你一辈子。”
“母亲,就留在家里吧。”罗目说。
“草叔怎么办,这些年多亏他的照顾和温情,我不能离开他,目,我要回去和他相依为命。看到你如今出挑的如此美丽,学业事业有成,妈真是欣慰啊,有周松这样优秀的好丈夫,也有了小惠惠。我一切都放心了。目,珍惜你现在的一切。”
父亲带着罗目上山找到了草叔。
“恩人,你们来了真是稀客啊,快请坐。”
“我给你们倒茶去。”
“不必了。我们只想问问月琴怎么在你这儿。”父亲表情严肃。
“谁是月琴?”草叔一头雾水。
“别装蒜,就是雪嫂。”
草叔一下子怔住了,仿佛明白点什么。
“她…她…”草树有点语无伦次。
“月琴昏倒在山上怎么到你那儿来了,为什么把她藏起来,害的我们妻离子散。”
草树这才算明白过来,三十年前的往事重现在眼前。
“你为什么不送她到派出所?”
“你知道你毁了一个家庭的幸福吗?”
“你知道我们的担心,心痛,思念吗?你个混蛋!”
罗父拎着草叔,打了他,草叔咬着牙忍受,一言不发。
他承受着那些老拳,这是他应该承担的,虽然他不知道罗母的情况,如果他知道,他不会去破坏她一家人的幸福,他是为了自己的爱,有了私心,没有把罗目母亲送出去,这是他的业,这是他应该承受的果报。
草叔被罗父打在地上翻来覆去。罗母这时走了过来,一声大吼:“别打了!”
她抱过草叔,怜爱地为他擦去血迹。
“月琴,是他害了咱们一家,你怎么还……”
罗目沉默。
草叔自私地留下了母亲,给自己和父亲造成了难以弥补的伤害,可是,也正是他救了母亲,精心照料着母亲,给予母亲关心和一个男人的爱。
“父亲,事已至此。于往事,纵有千般恨也于事无补,我们应该以母亲当下的意愿为重。她爱着草叔,想回到他身边。而芳姨为我们俩付出太多,我们不能再让她伤心了,她深爱着你。”
此时,鸦雀无声,沉默地一家人,只有眼角的泪在诉说着一切悲欢离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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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终会冲淡一切,平静是最难得的幸福。
芳姨一如既往地对一家人好,罗父的日子,有芳姨的陪伴,女儿的孝顺,外孙女的纯真,女婿的尊敬。看着当下的和美,离乱之心渐渐平复。
罗目释然了一切,因为爱,因为慈悲。
他和周松给草树重建了新居,整修了花园和茶园并由母亲取名“新雅居”,那是她和草叔的家,也是罗目和周松的家。
那年新年,一家人在新雅居度过除夕,红炉煮茶,他们相约去看日出。
站在山崖,罗目和母亲并肩等待,日出云山那一刻是欣喜,是安慰,是一种强大的力量,融化世界的一切悲痛……
后记
那年春天,我坐在西川大学图书馆整理这些年来的笔记,窗外是大片盛开的粉红樱花,女生骑着单车唦然而过。我打开罗目寄来的素白信笺,渐渐地读完了她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