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阿瑟夫到底是谁?是一个穷凶极恶的山寨老大还是一个满手血腥的刽子手?是一个杀生成性的屠夫还是满脸刀疤、独眼、满身骷颅头纹身的强盗?都不是。
阿瑟夫的形象让牧龙回想起一位儿时的故人。这故人模糊的影子好似化作了一汪清澈的泉水闪耀着鳞光,在牧龙思绪的浅草地里缓缓洇开……
那年他六岁。牧龙经常在家乡美丽的青岚湖畔放牛。某个春意盎然、风和日丽日子,粼粼的湖波灵动着宛如银河的灿烂;徐徐清风经过水田,裹挟新土的气息邀约百花齐放;远方的集市里悠扬的音乐唱响了春耕的号子。牧龙手握那根染过牛粪、浸过牛尿、腥臭无比的牛绳,盯着嫩草丛中的虫蚁以及老黄牛那条油光闪亮、柔顺分明的尾巴发呆。
他家的那头强壮的老黄牛,生得一条比唱戏先生的髯口还要出彩的尾巴。父亲说这头老黄牛的尾巴毛不是一般的尾巴毛,那是太上老君的拂尘仙器,而这头老黄牛也不是一般的牛,是饮仙露食仙草长大的神牛后裔。
父亲的说法让幼小的牧龙思绪万千、浮想联翩:如果我们家这头牛不是一般的牛,那么这头不一般的牛选择了我的家,那么我的家也就不是一般的家了;如果我们家这头牛不是一般的牛,那么作为牧童的我也就不是一般的牧童啦。这真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情!所以,幼时的牧龙总觉得自己必定不同寻常,而他的家也是不同寻常的百姓家。
这种“不寻常”的来历倒是一个谜,当时牧龙的小脑袋还想不了那么多:“或许是太阳女神不小心遗落凡尘的神物,又或许是银河仙子陨落的仙尘,要不就是上古时空的神人穿梭而至的神谕吧……”
因此,牧龙经常做与那头老黄牛有关的梦。他经常梦见那头“仙牛”甩着“仙尾”载着他上天入地、穿云游海;多少次,这头憨实的老牛风光无限地载着他荣归故里、衣锦还乡。不过,随着年龄的增长,梦一直在变;但他的梦里有三个元素是不变的:一个是老黄牛,另一个是老黄牛的“仙尾”,还有一个模糊的老头形象——牧龙始终琢磨不透,为何他的梦中会出现一个白发髻、白胡子、白袍子、白皮肤和白拂尘的老头呢?
直到某个上午,他在青岚湖狭长的、茂草稀树的堤坝上遇见一位神秘的流浪者,那神秘流浪者的一席话以及流浪者奇怪的模样,唤醒了牧龙深层的记忆。
混沌的潮水渐渐退去,靛蓝色的清明玉石缓缓出现。流浪者长须飘飘宛若仙道神人,他的形象和牧龙梦中的老者形象相似。他告诉牧龙,他来自一个遥远的国度、一个充满关爱、遍地鲜花的地方。他和牧龙并肩坐着,像一对父子。流浪者指着老黄牛问:
“这肯定是你们家的牛了。”
“是的。”
“这是一头非同寻常的牛。”
听到流浪者对他的牛的肯定,牧龙自豪地笑了。
不久,流浪者倒出蛇皮袋中的瓶瓶罐罐,不再看着牛,也不再谈论牛——牧龙还没机会向他介绍那头牛的不同寻常之处在于它的尾巴——而是开始清点他的收获。
数那些铝制的易拉罐时,他说:“我的家乡也有寒冷、贫穷、死亡和困惑,”当数到另一边的塑料瓶子时,又说,“但我的家乡人人都很诚实,人们痛恨狡诈、邪恶和背叛,就如同痛恨偷盗的鼠辈一般。”
流浪者一本正经地数罐子点瓶子,仿佛那易拉罐里面装着他家乡的寒冷、贫穷、死亡和困惑,而塑料瓶子里面盛着他家乡的诚实、善良、正义和忠诚。他告诉牧龙,他的父母是平凡的农夫、农妇,他童年里最幸福的时光是一家人围在火炉旁边烤食家种的红薯;流浪者盛赞家乡的烤红薯,说他尝尽了天下间的佳肴珍馐,最终发现,原来只有小时候母亲给他烤的家乡的红薯才是最美的味道。
“那些红薯长在黑土地里,就像藏在黑椟中的珍珠,灌溉它们的水直接来自云端。”
“下的雨总是来自云端的。”
“哦,不不不,”流浪者摇头,解释道,“当白云千里迢迢地来到田园的上空,高山挽留了她们的去路,你知道我们家乡的那些山是什么山吗?”
牧龙摇摇头。
“是王母娘娘发髻上的银簪化作的山。所以它很美丽。灌溉那些红薯的水其实是那山上流下来的仙水,不是一般的水。”
牧龙听得如痴如醉。流浪者说了很多有关他家乡的信息,还向牧龙介绍了他的父母。牧龙问他为什么有父母还要离开家乡,问他是不是没有家的流浪汉。
流浪者摇摇头。
“你喜欢到处闯荡?”牧龙又问。
流浪者又摇摇头,神秘地说:“孩子啊,我必须得远离家乡。虽然她很美好。这或许是我的义务。你知道什么叫义务吗?”
“不知道。”
“不知道没关系,你只要知道我必须得这么做就行了。”
“留恋?哦,我的傻孩子,我已经过了哭哭啼啼,耍小性子的年龄了……其实,我想找到一个能站得更高,这样我就能看清我的家了。只有当我走得远远的,回望家乡时,就能感觉它更加美丽……”
“这到底是为什么?”
“因为走得越远的话,以后我才能带回去更多……”
“带回去什么?是这些易拉罐吗?”
“哦,不不不,这都是些世俗之物,记住,孩子,即便这种东西多得可以堆满家中的谷仓,那也改变不了它们世俗的本性。相信我,它们始终不会是你值得带回家乡的东西。”
“那什么是值得带回去的呢?”
神秘流浪者用食指轻轻地点了下牧龙的胸口,说:“你的心。”
“我的心?”
“我是说装满勇气的心……”
“侠士都有一颗勇敢的心。”牧龙兴奋地说,“在他你的家乡肯定有很多爱打抱不平的侠士吧?”
流浪者却不屑地摇摇头,用嘲笑地口吻说道:“侠士可不会留在那种地方。”
“我们不需要侠士。”流浪者斩钉截铁地说,“侠士都出去流浪了。”
“那你是一个侠士咯?”
流浪者没有回答。他走了,嘴里重复念叨着:“我终究是要回去的哩!侠士可不会呆在那个地方……”
牧龙看着那远去的背影,心中充满了崇拜。牧龙想,他的家乡有护佑他们的神山,流着不一般的水,田地里生长着不一般的红薯,那他肯定有一个不一般的家乡,里面生活着不一般的乡民,他的家也是不一般的;那在他身后晃晃荡荡、嘡嘡啷啷的蛇皮袋子里面肯定储蓄满了他收获来的“勇气”。
这位神秘流浪者终于清晰了牧龙梦中迷蒙老者的形象,而眼前的阿瑟夫又清晰了神秘流浪者的形象。虽然,阿瑟夫的胡须白得没那么夸张,但轮廓线条给他的印象仿佛就是他的那位流浪的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