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年轻男女欢快的嬉戏声将昏睡中的牧龙唤醒。
牧龙睁开眼,他没着急折起身,而是小心地打探四周,像一只受惊的、被牢笼限制了自由的兔子。他很焦急,没有什么比命运未卜更令人焦急的了。得亏是活泼的嬉闹声,若是什么狼嚎鬼叫、杀伐喊打,估计他的小心脏能从心窝里蹦出来。
和煦、柔软的阳光透过清明的窗棂照射在对面的墙壁上。墙壁上有一副画。“咦——,是一幅《最后的晚餐》油彩画!”牧龙心想,这地方或许不坏。
画下有座古韵十足的梳妆台,台面上摆着两个青花瓷瓶,里面都插满了鲜艳的花束,五颜六色的,很是好看。“这是女人的房间……”牧龙想。牧龙像兔子一样嗅着气味。身上的被子散发着悠悠茉莉花的清香——或许那又不是茉莉花香,其实是一种较为复杂的组合香气,二十几年来,粗心的牧龙还从未认真品鉴过花的味道,正如其从未静下心来品味过生活,所以他拿不准。
周围宁静、肃穆、安全,其实还蛮舒适,透过窗户甚至能感受到外面世界的纷繁惬意,牧龙终于坐了起来。忽然,窗前闪出一个黑影,一位妙龄少女的青涩脸庞赫然在目,真似一朵阳光下传播鲜亮和春意的牡丹花。
牧龙盯着她。她盯着牧龙。大眼瞪小眼。
隔着玻璃贴纸上的一对小猫咪的眼睛,牧龙看到了对方的稚嫩、可爱,甚至还一贯多情地感受到了对方的天真和善良。女孩的眼神对牧龙是很有魔力的。他顿时春心荡漾,仿佛周遭的空气裹挟着醉人的酒香;这真像是刚经历地狱又来到了天堂。不过,女孩身后不合时宜地多出两个高大的面孔,截断了牧龙的春心泛滥,提醒他注意场合。那两个男孩的面孔,鼻中隔比较突,下巴又尖又翘,看着蛮滑稽的。他们叽里咕噜的,不晓得在说什么。
旁边有一套叠好的衣服,牧龙穿起它们好奇地走出门,外面是一个花园,四周围着以青色为主的石木混料的风格简约、实用的建筑。
那个女孩大概十五六岁的样子,身后那对男孩是一对双胞胎,金发碧眼的白种人,老天爷,他们真是人高马大,令牧龙咂舌;女孩手中握着一束鲜花并冲牧龙微笑,以致牧龙觉得是不是他身后站着什么人;可他回头望,身后的那条空旷旷的石子甬道上除了几片奇形怪状的落叶外连个鬼影都没有。
后来奇怪的事情发生了。他们三个人开始互相攀谈,两个白人小伙用的是英语,而黄种人女孩却用日语回话,彼此使用不同语种,交流起来却分毫无障碍。这三人有说有笑地围在牧龙周围,好似在欣赏一只街头乞怜的劣猴。
事实上,那对双胞胎真就像个耍猴的。他们一会儿拨弄牧龙的头发,一会儿捏他的胳膊,还用食指挑起他的下巴,弄得牧龙非常恼火。但牧龙有火却不敢发,因为这两人比他高出两个头还不止呢。
那女孩将无礼的双胞胎推开。看得出双胞胎很顺女孩的意。牧龙非常感动,最起码自己对女孩善良的感觉是无误的。
牧龙指着女孩手上的那束白基底紫花纹的花,道:“蔓生滋长,鲜艳美丽,看到它们就让我想起了家乡,那种独有的夏季的味道,还让我想起了我的母亲——这院中飘逸的花香是这束喇叭花的味道吗?”
女孩用诧异地眼神盯着牧龙,说:“喇叭花?你说的是这个?”她举起那束花。
牧龙有点蒙,心想:“要不然呢?”不过他却说:“这应该是喇叭花中我从未见过的最高贵的品种。”
“你叫它喇叭花?很好的名字,”女孩点着头讲,“尽管大家都知道这是一年两季的音乐花,一种伟大的植物,是它们让我们感知大地神灵的存在。”
牧龙说:“对,我们的地球需要神灵庇佑,对于善良的人来讲,没有什么比神灵的存在更能维护他们的公平,正所谓圣人不做主就让神做主吧。”
后面的双胞胎噗嗤地笑了,说:“Thisboyisrealmad!”然后转身出去了。他们还要拉女孩一起走,估计是建议她不要跟个疯子搭讪。但女孩留了下来了。她愣愣地盯着牧龙。牧龙也怔怔地瞅着女孩。那双大眼睛直勾勾的,让牧龙局促不安。牧龙柔声细语地问:
“他们……他们刚才为什么说我疯了?”
“あなたは……あなたは狂っている、と僕は思った。地球村の人はたぶん、気が狂った!”
牧龙听不懂日语。“你这是在考我吗?”
“啊,真是的……你是一个很奇怪的人嘛,我是说,你是疯了,我想地球村的人大概都疯了吧。”
“地球村?这里的人都疯了?”
“对于故土的眷恋,会催生强大的心魔妄想,像病毒一样腐蚀人类的灵魂。”
“小小女孩,说话却满深奥的……”
“啊,真讨厌,好像你多大似的……你知道,我们都渴望回到故乡去,地球村并非很理想的居所……”
“可我到觉得这里很理想呀,像世外桃源,气候温暖,环境优美,还有——”
“还有什么?”
“还有美丽的姑娘。就像你——”
女孩撇过脸去,脸颊绯红,像极了水蜜桃成熟的颜色。牧龙的脸也红了,却跟猴子屁股差不多。这话说出去后,牧龙立马后悔了。他不想给别人留下轻狂无礼的印象。
两人陷入了一段沉寂。大概摘一朵花的功夫,为了打破沉默的尴尬,牧龙走入姹紫嫣红的花丛,端详着那些他有幸欣赏到的花朵。“这个好像是月季;它应该是芍药;这不是牡丹吗?”牧龙自言自语,纯属无知少年模样,但很兴奋,全然忘却了身后的隐秘及近期离奇的遭遇。
“小妹妹,我说得对吗?呵,我基本算是个花盲,很多都叫不出名来。”
“小妹妹?啊,真讨厌,我看你比我还小,比我还小的人怎么可以叫我小妹妹!”女孩嘟着嘴,做生气状。
这倒是意外。牧龙疑虑地笑了一下,说:“我今年二十四了,看你顶多十六七的样子,叫你小妹妹不合情合理吗?”
“你二十四岁了?”女孩晃荡着手里的花,很不信,“得了吧,你少骗人。我看你呀,也就和我差不多大。啊,看来这里有人真无聊呀。这么无聊为什么不响应委员会的号召多学学祖宗的文化呢?”
牧龙苦笑着,心想,为何有这漂亮的女孩这么死心眼呢?她这么坚持倒让他怀疑自己真回到十六七岁了呢,不过,他坚定自己长相年轻给人产生了错觉。经常有人说他长得模模糊糊,模模糊糊?这倒是个好词,比马马虎虎强。
“我最近消瘦了,我过去可比现在要强壮。”说着,牧龙摆了个肢体造型,但很快就萎蔫下去了,变得沮丧,因为他发现自己很消瘦,连骨架子也消瘦了一圈。牧龙缩颈弓腰,真恨不得挖个洞把自己掩埋起来。最近苦难的遭遇一股脑儿涌上心头,他再也没心思赏花了,一屁股坐在松软的黑泥上,地面凉凉的,冷气从屁股下往上漫,和着他冰冷的心,上下交织编成了一块沾满血迹的裹尸布,裹着他喘不过气来。
想到悲伤处,牧龙竟低头嘤嘤地哭了。竟在女孩子面前哭哭啼啼的,真不像话!往后,每当牧龙回忆起这此脆弱的哭啼,都会很难为情,后来他想:人呐,未来的自己注定要经常为过去不成熟的自己害臊,谁叫人生命的路线就是成长的路线呢?
就在牧龙兀自悲伤时,耳边忽然传来美妙动听的歌声,这声音像从远方的大地传过来的自然唯美的天籁;牧龙抬起头——好笑呢,还叫人家小妹妹,“大哥哥”却一脸鼻涕满眼泪——那甜心女孩正用一朵艳丽的喇叭花口贴着他的耳朵,声音就是从那朵喇叭花里传出的。牧龙很吃惊。
“这……这花会……会唱歌——?”牧龙拭干眼泪,很惊喜。
“对嘛,好听吗?”
“好听。”
“所以它才是音乐花嘛。好听就不哭了吧?”
牧龙的脸刷地红透了:“今天的我是怎么回事?”他慌慌张张地直起身板,“太糟糕了,很没用对吧?我……”牧龙不想再让别人看透他的脆弱了,“这丰腴的喇叭花里,难道藏着耳机?”
“啊,你这人,真讨厌!都说了不是喇叭花嘛,是音乐花啰。你为什么这么固执,为什么要那么另类呢?是为了证明自己很有个性还是什么的?如果这样的话,你得尽快参加无畏战士了。”
女孩说着说着不经意将一只手搭在了他肩膀上,身子微微斜靠着他。显然,这女孩过于陶醉音乐花的天籁之音而近乎忘我地陶醉了。忘我的氛围深深地感染着牧龙。他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温暖。很奇怪不是吗?冥冥中,他想。
漂亮的花,美妙的音乐,美丽的姑娘,这一切像梦。
“这声音是从哪儿传来的?”
“不知道哟,我也不知道啊。听地母教堂的主教大人维明多杰布道时说,音乐花里面的音乐是拉博塔女神家仆的夜歌。
“哇——女神家仆的夜歌?真是太奇妙了……”其实,牧龙才不关注这天籁之音从哪里来——尽管这音乐花确实神奇——牧龙相信这一切大有蹊跷,他真正关心的是一连串的问题:这女孩为什么亲近他?她的家在哪儿?她叫什么名字?双胞胎兄弟又是谁?自己到底******在哪?
看到白衣胖女子后,牧龙内心一紧,过去恐怖的画面相继浮现——不过,细想一下,无论是泡在水缸里还是绑在椅子上,虽然遭了电击、大针扎,但除此之外,好像并未遭受其它惨绝人寰的皮肉之苦。这事愈发蹊跷了,牧龙坚信自己陷入了巨大的阴谋。
有了小女孩美妙的铺垫,虽然白衣女子让牧龙觉得很煞风景,但依然可以表现淡定。他仰着傲气的脸,小愤青似的盯着白衣女子。白衣女子大摇大摆地走过来,手里拿着东西,那走路的姿势能让人轻易联想到臃肿的棉花糖;她的皮肤白皙得如同一块给人舔过的乳酪,胸部屁股前凸后隆的,乍一看去,真像一头学人走路的卡通奶牛哇。
牧龙坐在花丛里一动不动,感觉等待一场最后的行刑。小渠边一只相貌古怪的甲虫探出锥子形的脑袋,很快又缩回洞中,它也害怕了吗?成群的花朵摇摆着,婀娜多姿、光鲜艳丽。牧龙耳边的音乐花依旧传播着女神家仆的夜歌与白衣女子手里托着的银亮的铁盘的哐当之声交织在一起,奇怪极了。
“她又想耍什么花招?托盘上放着的是刀还是针,是锤子还是老虎钳,是毒剂还是药片?这帮狗东西是要绑他还是砍他,打算用铁锯子锯还是用钢锥子锥?”
“小妹妹,你快走,这地方不安全。”牧龙站起来将女孩护在身后。做英雄总是须要冲动的。
不料,那胖子见到女孩后竟然微笑地点头,和风细雨地问候:“香秀儿小姐,又到院子里玩了,最近好吗?咦——那两个调皮鬼没跟着你?”
晴天霹雳也!牧龙脑瓜子顿时嗡嗡响。白衣胖女子说的“两个调皮鬼”肯定就是刚才那对蓝眼睛的双胞胎。“调皮鬼”还说他是疯子。果然是调皮鬼!
不过,我的个天神老爷爷,原来她们都是一伙的!全是犯罪分子?牧龙内心一阵抓狂。但他没表现出来,依旧安稳地站着一动不动。
白衣女子对女孩微笑完后,旋即板着脸面向他。她将盘托放在一张石头桌子上,冷冷地说:“吃饭了,牧龙先生。等下会有客人前来探视。”说完就想离开。
“探视谁?”牧龙一脸狐疑地盯着她。
白衣胖女子流露出,终于发现原来对面这个人也是会讲话、能交流的人那样的吃惊,说:“探视你。”
“谁?”
“你。”白衣胖女子有些不耐烦。
“我又不是犯人,为何要人探视?”
白衣胖女子一怔,说:“好吧,待会儿有人来拜访。”
“谁?”
“你——!”白衣女子的嗓门高了很多。
“我问的是谁来拜访我——!”牧龙毫不示弱,虽然他知道对方一拳能将自己打飞,但旁边站着香秀儿呢。
“主席先生。”
“主席先生?”
“是的。我们敬爱的阿瑟夫主席。好吧,我该走了。”
牧龙趋前一步,抖擞起精神,问:“请问,我昨天怎么了?我们之前可曾见过?”
“昨天?哦不,应该是好几天了,你都在睡大觉……好几天前爱丽上校在丛林里发现了你,当时你中了毒,差点被野兽活吞了去,幸亏发现你的是爱丽小姐,她具有丰富的野外生存经验,不但把你从魔爪下救出来,还延缓了你身上毒素的发作,为你争取了治疗时间。等她来后再好好谢谢她吧。”
牧龙想了想好像确实有人救了他。他长舒一口气,这么说他们不但不是恶人还是好人咯。可地球村到底他妈是哪儿?抱着疑虑,牧龙瞧了瞧白衣女子给自己端来的食物——一个紫甘蓝模样的球果。
牧龙僵着脖子说:
“您是说让我吃这个?”
白衣胖子冷冷地说:“有什么不对吗?”
“我的意思是这能吃吗?”
“什么?”白衣女子皱着眉头,两手叉腰,凶巴巴地说,“你不须要尊重我,但你得尊重给你提供食物的人,这紫椰果可是村民冒着生命危险在外面采来的,你这毛头小子竟然还满脸不情愿!”
“我可不是什么毛头小子,我今年都二十四岁了!”
“嚯——得了吧,你只有十五岁……”
“我就说嘛,”香秀儿跳了起来,“在我面前还装大哥,我们谁大谁小都不一定!”
牧龙吃惊地看着香秀儿幼稚的行为,心想:从女孩夸张的举止上看,今天的我不但是摊上事那么简单了。
“难道我多少岁我还不知道吗?”牧龙声色俱厉地争辩。
“你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光屁股躺在荒郊野外吗?”
牧龙的眼睛瞪得溜圆,他还真不知道。
牧龙不死心地问:“……这——真的能吃吗?”
“死不了——!”胖女子大声喝道。
这种语气和态度很让牧龙受伤。牧龙的性格是极富反抗性的。他哪受得了这样的“礼遇”,光被气都气饱了,还吃什么饭呢。不过,面对大象身体母老虎脸的白衣女子,他只能瞥着嘴站在旁边,一言不发,以此表示反抗。
白衣女子悻悻地走了。最后撂下话:“爱吃不吃,小杂种!”
“呸!有种你别回来,”牧龙小声骂道,“板得张苦瓜脸给谁看呢,像你这种人我看多了,无非一群冷血的怪物!”
“你说什么?”香秀儿张开铜铃一样的大眼睛看着他。这时,牧龙才发现原来女孩右眼有些缺陷——看起来左眼大右眼小。但总体上两只眼睛都是水汪汪的大。细心的女孩肯定察觉到了牧龙眼神中轻微的转变,立马有些失落地背过脸去,头耷拉着,乌黑的、瀑布般的秀发令人着迷。
透过地上的一洼积水,牧龙看到了蓝天白云,看到了呆死的屋檐和婆娑的树影,也看到了香秀儿清秀的、在鳞波中起伏的清秀的脸。
“你认识她吗?”
“谁?”
“刚才进来的女胖子。”
“你不能这么说她!叫人缺点是很不礼貌的呀。”
“哦,真对不起,我没有贬低或侮辱人的意思。”
“她叫舞修阿姨,科学部的工作人员,你刚才是不是骂她了?”
没等牧龙回答,香秀儿就轻巧地跑出去了,像逃跑。
看着女孩远去的背影,牧龙有些失落。所谓背地里骂人,无非是懦弱者的一种自我宽慰罢了,虽然能疏解心头的不快,但毕竟是无能的表现,一种令人不齿的精神胜利。情绪低落的牧龙想起了母亲,那个爱他胜过爱自己的善良的女人,那个他注定要亏欠她一辈子的女人。这是一种欲哭而无泪的终极感伤。
一位身着大襟陶土色袍子的长着走了进来。牧龙想这应该就是阿瑟夫主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