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尚杨星池是知道的,三叔说他们最明显的标志就是光头,不过又不纯粹是光头,他们食素念经,大多是好人。
“前辈,你没事吧?”杨星池多少有些打鼓,他从来没想过自己见到的第一个和尚竟然是在这种情境,以这种方式出现。
左臂发力撑起身体,左腿也顺势前伸,背靠在之前杨星池倚过的地方,又是一阵龇牙咧嘴,和尚面上的灰土掉了不少。
四十多岁的年纪,灰黑色的须发围在脸颊两侧,连接着下颚处的胡须,左手袖袍大咧咧的抹过面上,又回升着将脏兮兮的光头也抹了个遍,有些发灰的长眉弯弯的垂在眼帘,眼睛眯起来,比之缝隙也宽的有限,大鼻头之上一半是灰土,一半是醉猿果的红色汁液,手中剩下的那半个醉猿果几乎是从嘴唇上下的胡须之中塞入口中的。
杨星池从来没见过吃相如此‘豪迈’的人,更何况他是个和尚。
没有回答,入眼处怪和尚只顾着手中的醉猿果,大口的吃着,三口两口间将手中犹有不少果肉的果核扔在一旁,紧接着又从怀里掏出多半个醉猿果来。
“前辈?”杨星池再次出声。
“嗯?”怪和尚猛抬头,循声望去,看得却不是杨星池,而是他手中大红的醉猿果。
“阿弥和尚怪悟陀——!好果子,好果子”弹身而起,将手中醉猿果一口咬下近乎半个,挥手丢向一旁时,人已经奔着杨星池跑了过去。
准确的说怪和尚是奔着杨星池手中的醉猿果去的,显然杨星池也注意到了这一点,仓促间将手中红果背在身后,后退几步靠在另一处树干上,望居也紧绷着触手,紧张的看着迎面跑来的光头男子——它还不知道和尚是什么,尽管杨星池也不知道。
“噗通!哎呀——!”怪和尚又一次脸先着地,这一次起身就要快许多了,几乎是倒地的瞬间就撑地而起,继续奔向杨星池。
不足五丈远的路途,怪和尚摔倒了三次,最后连杨星池都看不下去了。
“和尚前辈,这果子是我的,不能给你吃,你若是想吃,自己再摘些去吧!”
“阿弥和尚怪悟陀的!你这小娃娃也忒不敬,有好果子不给长辈先吃吗?”和尚言辞之间多少有些气愤
“前辈,我也很饿,这果子是我的午餐,你若是想吃,我拿木片给你切一半吧?”杨星池已经确信醉猿果能吃了,跟已经来到自己面前的怪和尚‘商量’着。
“好,不过我年龄大,吃得多,你得给我切一多半!”怪和尚盘坐在杨星池面前很认真的说道,这让望居更加惊疑了,几条触手卷曲扭动,终究是没有伸出。
“和尚前辈——”
“叫我怪悟!”怪和尚有些不耐。
“怪——物?”
“对,快些快些,我要睡了..”
最终醉猿果不是用木片切开的,怪和尚觉得找寻木片再去清洗过于麻烦,最终决定把这一颗完整的醉猿果用手掰开,而且还连掰了好几次,望居的疑惑更大了。
又是多半个醉猿果下肚,杨星池口中的‘怪物’和尚丢掉果核后,舒服的伸了个懒腰,口中嘟囔着‘阿弥和尚怪悟陀,不悲不觉,大悲大觉,打得好,再使点劲,对,把骨头..’之类含糊不清的话语,然后倒头睡下了。
杨星池多少有些委屈,整整的一个果子被要去了一多半,在手中的也就比自己手掌大不多了,这能吃饱吗?又要麻烦望居帮忙了,嗯,让望居多摘几个,回家让爹娘也尝尝,他们肯定想不到我能遇见会说话的望居和身旁睡着的这位怪物和尚!
阵阵果香入鼻,清新又略带甜意,再无疑虑杨星池迫不及待的咬了一口。
有些硬,不过也很脆,杨星池的一口咬下桃核般大小,然后在口中大嚼着,香甜的果肉之中拥挤出一丝丝汁液,口感在清甜之中又有一丝温热,入喉之后带来的却是一丝暖意,让人不由自主的轻松下来,在这盛夏密林之中,更觉一丝清凉。
杨星池吃的很快,他实在是有些饿了,手中的果子很快就被他消灭完了,仅余半枚小小的果核,被他埋在怪悟和尚从树上坠下只是砸出的土坑中——他告诉望居,爹说自己家的桂树就是这样来的,自己在这里再种下另一棵醉猿果树,以后就会有更多的果子跟爹娘一起吃了。
原本小半个果子是吃不饱人的,不过那是杨星池太饿的缘故,此刻果核入土,四岁多的男童仿佛有些累了,与望居的轻言之中声音越来越小,上下眼皮也不住的打架,最后望居不再多言,杨星池也歪倒在怪物和尚身侧睡下了。
夕阳西下,谷场上热闹非凡,小孩子们大多在玩耍,几个小一点的正坐在自家大人身前张口吃饭,有时候看得入神了,被大人唤上两句,随后转过头将迎面而来的饭食吞入口中,又转过去了。
大人们也坐在椅凳上就着落日闲谈着,言辞之间无非是山林猛兽,外村传闻,家长里短之类的,杨星池开心的在谷场上跑着跳着,他加入了狩猎游戏,扮演的是一位手拿长枪的威武猎人,将被猛兽偷袭的猎户救下后,又反手制服了那猛兽,被一众猎人猛兽称赞着,谷场周围长满了醉猿果,红红的分外诱人,自己摘了两个最大的拿给了爹娘,他们很开心..
杨星池躺下不多时,怪悟和尚就起身了。
原本的邋遢不见,收整衣衫,虽然依旧似个乞丐,不过却也有些僧人的样式了,开口间,面对的却是此刻在杨星池手臂上紧绷着触手的望居:“阿弥和尚怪悟陀,这位小居士,请问你与这位小施主可有渊源?”
“没有”八爪鱼的声音再次响起,不过却短促了许多,显得有些冷漠。
“甚好,甚好!请问你与他一道,可有什么目的或又想要得到什么吗?”怪悟和尚的眉目低了一些。
“我还没想过这个问题”,这次的回答长了一些,不过望居依旧紧张。
“小居士不必惧怕,贫僧不是什么好——额,不对,坏和尚”,怪悟和尚面上神情完成了瞬间的转换,从一副悲苦众生之象跳转到邋遢流气又急速转回,想来‘贫僧不是什么好和尚’这句话也说得习惯了。
望居不能不惧怕,面前的和尚太过古怪了,他的出现竟然超出了自己的觉察,但是下一刻又从树上掉了下来,而且看样子没有受伤,仅仅是‘疼’而已,还很有可能是假的,连续摔倒和几次掰不开醉猿果又说明他很‘弱’,太古怪了。
望居依旧不言语,怪和尚又开口了:“善哉善哉,这世间没有毫无道理的缘,也没有没有缘由的因果,小居士不论有无目的,抑或想要得到什么,须知因果循环,今日因他时果,今日果前尘因,谨记谨记——阿弥和尚怪悟陀!”这一次怪和尚言辞之间隐隐有梵音缭绕,高僧之德表露无遗,不过最后的一句‘阿弥和尚怪悟陀’却又将自身形象彻底的打回原形。
下一刻,怪和尚一个懒腰,又仰面躺在地上,呼呼声中嘴间胡须乱颤,左臂摆动间宽大的衣袍已然将杨星池大半个身体遮蔽住了..
梦醒时已经是第二天清晨了,叫醒杨星池的是林间流水,他睡熟的地方是没有寻常飞禽走兽的,周围异常静谧,潺潺的流水声淌入梦中,杨星池急急的褪下裤子,随后股间就传来了一阵温热。
时隔多年,这件事依然是望居嬉笑杨星池的有力武器,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
弹身而起,第一感觉是温热,随后就是清凉,温热的是腿上的裤子,清凉的是林间的空气。
望居早已笑翻了天,阵阵欢声在静谧的山林中远远的传了出去,下一刻,杨星池已经奔向来时的小河了。
奔跑间思绪回转,杨星池回想起来,自己此刻身在妖域密林之中,结识了一条名叫望居的奇怪八爪鱼,而且对方还是妖兽,善良的妖兽,帮助自己摘了一个果子,叫醉猿果,果子被一个怪和尚掰开分去了一多半,自己吃了剩下的一小半,随后就——尿裤子了。
爹说的果然没错呀,林间的野果真的不能乱吃,这不——裤子湿了!
爹和娘在哪儿呢?又到早上了,自己已经两夜没有回家了,他们想我了吗?我好想他们,好想家里的饭食,好想大黄呀!
还有家里温暖的被窝,小虎哥,三叔..
杨星池哭了,望居不笑了。
一个人最脆弱的是什么时候?很多人都有自己的答案,对于杨星池来说,早晨起床后熟悉的被窝,母亲的呼唤,父亲练枪时的背影,大黄摇摆的尾巴都不见了,而且是在自己甜蜜的睡梦中醒来时发觉这些不见的。
这是他从记事起,最脆弱的一刻。
空气中早已没了笑声,有的只是杨星池悲伤甚至绝望的哭泣,望居怔怔的看着杨星池,这一幕何其相似,自己也没有了家乡,他哭了还有自己在听,自己哭了,又有谁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