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秀才办了个私塾,收了些附近乡邻家的孩子来读书。乡民都不富裕,每个孩子一月束脩收三文,人称三文书塾。
乡间孩子早早就开始帮家里干活了,三文书塾每天巳时开课,孩子们做完早上的活再去上课还来得及。
每天讲一个时辰课,学十个生字,再讲一章《论语》、一篇《诗经》,遇上有曲谱留存的篇章,《关雎》、《伐檀》、《鹿鸣》、《大雅》这些,还给学生们弹一曲唱一遍。
每天准备一大张纸,让陆华章将第二天要学的生字和要教的课文抄在上面,讲课的时候挂在讲座后方的墙上。下课后就将这张纸一张挨一张都贴在教室侧面的墙上。
这天,开讲《国风·周南·汉广》。
带学生们颂读两遍后。
夫子说:“《汉广》是先秦时代的民歌。这首歌唱的是男子追求女子而不可得的满怀惆怅。歌者钟情一位如汉水之神般美丽的姑娘,却始终难遂心愿,唱出了这首动人的诗歌。全篇三章,前一章独立,后二章叠咏。首章八句,四个“不可”,后两章也反复吟唱“不可”。望女而不可求,犹江汉之难渡,把难求表达得淋漓尽致。刈其楚和刈其蒌,说的是砍柴要挑好的砍。之子于归言秣其马和之子于归言秣其驹,说的是如果姑娘你嫁给我,我就把好马喂饱驾车相迎。表现着对女子的重视同时表达出追求女子这个态度。三章尾段都落在江汉之不可方泳上,说明是求之不得。”
学生问:“夫子,言字何解?”
夫子说:“言在这里可以看作语气助词。”
“这首歌如果当作是一首咏唱男子追求女子而不可得的情歌来看,言可以当作停顿和转折,如果……我就……。
这首歌如果当作是一首樵歌来看,那就要伐木刈薪的时候可以唱,要能配合砍架的节奏。大声念单字“言”的时候可以很自然地用上丹田之力,可以看成是把斧头向外拔时蓄力的声音。
首章八句,是用平常的力度砍树,语调比较平缓。每句看作砍一斧的节奏,前两个字挥出斧头,后两个字把斧头拔出来。用力一下歇口气。
后两章的起始四句,可以看作是连续用力挥出两斧头,把树最终砍倒。起句紧凑的翘翘错薪和之子于归用力挥出斧头。“言”配合拔斧头蓄力这个动作,“刈”是咬牙的读音,“秣”是憋着口气的读音,就象斧头拔出的瞬间发力的闷哼音,整句四个字听起来就像是用力把斧头拔出来后吐了口气。
全篇一起看,有两次连续用力挥出两斧头,那就是砍倒了两棵树。如果同样是八轻二重的力度,十斧头砍倒一棵树的话。第二章后四句,就也是八斧头。似乎樵夫用力砍倒一棵树后,有点喘了,唱歌的速度就慢下来,一个动作一个字,听起来有点咬牙坚持的感觉。
全篇力度张弛有度。”
学生问:“夫子,真的不可求吗?”
夫子沉默良久,说:“乔木之下自当可息,江汉之中争流竞渡。没有难求就不求的道理。”
学生问:“夫子,这首诗能唱吗?”
夫子想了想说:“这首诗没有曲谱留传。不过,诗经里所有的篇章最初都是可以唱的。特别是带思、之、矣、兮这些助词的,或在同一位置重复出现同一个字或同一音韵的字的,本身就可以看成是曲谱。诗歌的平仄记载了歌曲的抑扬,字词本身就带曲音和节奏,每个单字或词语后面自然会停顿一下,语气助词的读音长短变化可以让歌曲变得悠扬婉转,同一韵出现的地方代表停顿或是强调音。再配上不同的读音长短就可以吟唱。感兴趣的人可以试试,要先参透诗歌的意境。”
大家试试之后,果然能唱得起来,各人唱得语调都不同却各自成调。有的单纯当作情歌来看,唱得低回婉转的有,唱得郁郁难欢的有,唱得志在必得的有。当作樵歌来唱的还有学生耍宝表演砍柴。另一边跳出个学生说砍的是细小的柴草,一斧就搞定,整首就用了一种语调一个节奏,唰唰唰就砍好了。
学生问:“夫子,哪种才是正确的唱法?”
夫子说:“心情不同时,同一种唱法唱出来感觉都不同,不必强求。符合诗歌的意境又流畅悦耳就是好的唱法。”
学生问:“夫子,《关雎》、《鹿鸣》可以换一种曲调唱吗?”
夫子说:“可以。但要先学好流传下来的曲谱,千百年流传下来不被遗忘的,代表着经典及被认同。是宝贵的传承,要学习继承和发扬。”
后来,当地民众皆善歌。田间地头,野外山中,挑担、锄草、放牧、砍柴、行路……,兴之所至,开口就能唱。山歌互答,不拘一格,一乡风雅,熙熙而乐。唱歌唱得好的小伙特别得姑娘们青睐。
孩子们家中都不宽裕,买不起纸笔。私塾备了沙盘给学生学字,来得早的话,可以在教室里用沙盘温习功课。后来秦夫子教大家制做毛笔,又备了水板给学生练字。陆华章是看不上这些制笔材料的,但还是迂尊降贵地给秦夫子指点了几个制笔的关键窍门。孩子们做得稍好些的笔,就十天半月收一下,让人一起拿到到镇上书画铺替他们换些纸张墨条回来。因为练字的时候不想被人眼巴巴地望着,每个新来的孩子都有人主动教他们制笔。
下午未时讲半个时辰的乐理,有时间的孩子可以来听课。条件所限,决定先教笛箫。略微介绍了吹奏的方法,等有部份孩子勉强能吹成调后,就带着孩子们去山上竹林,教他们选择合适的竹子,自己学着制笛制箫。做出来能吹响的交给夫子让指点哪里做得不好,重新做了,果然好了很多。等到把整片竹林当年粗细合适的竹子都祸害完了,一群孩子都能做出合格的笛箫,也能吹成调了。把那些音准不行的一把火烧了,又十文一支向孩子们收了手中多余的,以后来听课的孩子上课的时候就有乐器可以使用了。
第二年,那些孩子依旧去山上竹林中采竹子做笛箫,做好后都会找夫子验一下音准音色。秦夫子会给合格的印个标记。少数音色特别好的,秦夫子会多给些许钱收下来。其他的笛箫照旧十文钱收了,让马儿送去城里的乐器行卖了,换些其他乐器回来。后来就有乐器行专门来这里收货,价钱给得不错,会做笛箫的都能赚些钱。
乡邻们不时会给夫子送点自家的土产和猎物。秦夫子乐呵呵地收了,回头就犯了愁,一家子都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于是就请了个大婶到私塾帮忙,拿这些食物给学生做午餐。大婶妥善安排,该晒的晒,该腌的腌,每天还都能整出一荤一素一汤。大婶给秦夫子送来的午餐,秦夫子弄了个障眼法就悄悄送回大锅里了。秦夫子每月有从官府领的份例米粮,土产中一些稀罕值钱的让马儿带到镇上卖给酒楼,也换些米粮。后来又在私塾后面找人开了巴掌大一块地,种了几种容易养活的蔬菜,让大些的孩子课后一人照顾一种。再弄了一窝兔子,让小点的孩子用地里的老菜叶子养着,兔子养大也能添点肉食。
因为提供午餐,下午上课的孩子慢慢就多起来了。午间留在教室里温书的时间多了,功课进步也快。几年过后,也有几个考起了秀才的学生。不打算继续考试的,就留下来教新来的孩子功课。
先生多了就把学生按学习程度分班分开来教。秦夫子后来就把上午的课交给他们,只在下午教音律。这些年用笛箫的收入,慢慢置办齐了各种乐器。下午的课也越来越精彩,还有不少是从远处慕名而来的学生。
那些外来的学生每人每月收束脩一钱银子。为免吵到孩子们念书,秦夫子在离私塾稍远些的地方,弄了个大点的院子。留了三间大屋子授课。其他的屋子改成给学生住宿的。每天早上秦夫子会过去教些复杂些的曲谱,他们多数有专门练习的乐器,秦夫子会分别指点一下各人的技巧。下午让他们去私塾跟孩子们一起学习基础乐理。
秦夫子稍稍贴补一下,三文书塾的先生们的薪资都还过得去。
后来附近的人家慢慢富裕起来,很多学生都会带些米粮给私塾当午餐费,私塾逐渐有了些盈余,不需要秦夫子贴补了。
以后再有考上秀才的学生,也在自己家附近依样办起了私塾。
后来有些学生音律学得不错,就选了几个学生在大点的院子那边教音律,上午下午都开课。三文书塾那边的基础乐理让这几个学生轮流去授课。
秦夫子时常带着表弟和公鸡出门云游,瓶子姐妹和玉玲珑她们也去的,只是呆在包袱里没人知道罢了。回来的时候秦夫子会去私塾看看,指点一下。
很多年后,秦夫子一家搬走的时候,周边已经有很多家私塾,家家的孩子都识字,都会一两种乐器。学生们去送行,十里八乡半个村子都空了。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当地后来以制笔制笛制箫出名,有书画铺乐器行固定来收货,是乡民的重要收入来源。很多大师傅都以曾在三文书塾上学为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