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这,我顾不上吃饭,跑上楼,打电话让白马把洞里文字的照片发到我手机上。等照片发过来,我对比了一下,果然很像!从字形到笔画,无不表明,这应该是同一种文字。
我放下手机,站到阁楼的窗口,脑子里充满了疑惑,看着院子里觥筹交错的族人们,突然觉得异常的陌生,虽然从来也未曾与他们熟悉过。隔着数千里的距离,隔着数千年的时光,相似的文字居然出现在我这连秀才都算是最高文化人的老家的一间小阁楼里,其间不知道发生了多少的故事,也不知道有谁还知道这些故事,我决心弄个明白。
吃过饭,我悄悄地把三叔公请到阁楼,问他这是谁写的字,三叔公看了看字,说这是我大伯在世的时候写的,我问你大伯是谁?三叔公转身给了我一个爆栗,吼道,我大伯就是你祖!我揉着头问,我祖怎么会写这种字,三叔公看了我一眼说了一句,这要问你奶奶,就背着手走了。
问我奶奶?为什么?我奶奶年轻的时候只是一名肉联厂的职工,没读过多少书,虽然彪悍一点,在那个提倡“妇女能顶半边天”的年代还杀过猪,但也只是彪悍而已啊,她能知道什么?
我脑子已经转不过来了,有种我到底是不是亲生的感觉,为什么这个家里有这么多的事我不知道。
我找到奶奶的时候,她正和爷爷在祠堂给曾祖父上香,我拿出字问她,奶奶没说话,只是看向爷爷。沉默了一阵,爷爷说,说吧,该知道的总会知道。
奶奶点点头,让我坐下,给我说起了他们父辈在那个混乱年代的往事,一段失落的家族编年史呈现在我面前。
曾祖父出生在清末光绪年间,自小聪明好读书,9岁考上童生,在当时算不得了的大事,我曾经在网上看过一些科举考试的答卷,自问在那个年代连童生都考不上,15岁考上了秀才,在这文化贫瘠的十里八乡,甚至在县里都算闻名的才子。曾祖父本来信心满满地准备考举人,让苏家也出人头地一次,却得到了科举考试取消的消息。而时值清末的变革时期,各种新思潮纷至沓来,一个十多岁的少年,其他本事没有,只会读书,又处于相对封闭的四川,摆在面前的选择只有在家种田和外出接受新式教育两种。
当时,张澜在南充任顺庆府官立中学堂监督,他的新式思想让顺庆府官立中学堂有了蓬勃的朝气,让年轻的曾祖父心动不已,曾祖父说服父亲后,慕名进入顺庆府官立中学堂学习。
在学堂学习期间,从小接受旧知识体系教育的曾祖父渐渐有了科学救国的思想,正当曾祖父准备一展抱负之际,保路运动爆发。曾祖父怀着一腔报国热情参加了保路运动,从南充来到CD,参加游行,宣传路权。
在CD期间,曾祖父发现参加保路运动的多是袍哥,甚至当时“四川保路同志会”的多数领导人物都是袍哥。袍哥在在曾祖父看来,实际上就是一个黑社会组织,粗俗无比。但当时的四川袍哥势力很大,号称“清末无倥子”,意思是全川几乎没有不是袍哥的人。曾祖父是读书人,从心底对于袍哥这种帮派组织还是排斥的,但大家为了同样的目标参加保路运动,长期相处下,渐渐的从内心也接受了袍哥,甚至在CD的茶馆里还认识了几个熟识的袍哥。
保路运动的发展终于让清政府坐不住,诱捕了保路同志会、川汉铁路公司的领袖张澜、蒲殿俊等人。当时,曾祖父正在CD联升巷附近的茶馆喝茶听书,听闻消息,凭着一腔的热血,和附近闻讯而来的一众袍哥到督署情愿。督署警员向情愿群众开枪,死伤无计,曾祖父大骇,乘乱奔走,躲进CD一熟识袍哥家中。惊魂未定之际,一众袍哥架回一重伤者,年纪与曾祖父相仿,也就是20岁左右,面黑体壮,身中三枪,已经昏迷不醒,架回他的人说他叫黑三,南充县仪凤公口五排黑旗管事,督署开枪时为了保护身边兄弟,以身挡枪,命悬一线。
说到这,奶奶顿了一下,而我的脑子里都是小时候看《哈儿师长》时留下的对袍哥的印象,头上“英雄髻”,足穿泡花草鞋,甚至在脸上还涂得有胭脂,一副戏台上的打扮,更听说“黑三”这名字,忍不住嗤的一声笑了出来。奶奶瞪了我一眼,说,“你笑个屁!小心你外祖晚上找你算账!“
我忍着笑,给奶奶递了根烟,“关我外祖什么事,他老人家去世的时候我都还没生呢。“
“黑三就是你外祖!“奶奶翘着二郎腿,夹着烟让我点,一副梁山泊地壮星的派头。
我……靠……
我郁闷地起身,在曾祖父的牌位前点了颗烟拜了三拜,念叨着,童言无忌,随风飘去,祖祖麻烦您老人家给外祖带个话,说重孙子不懂事,不要放在心上……
“然后呢?这跟我祖会写这种字有什么关系?“我问。
奶奶吸了口烟,继续说。
曾祖父一看,起了恻隐之心,更何况是老乡,就用自己以前胡乱学过的一些草药知识,对外祖进行了急救,暂时吊住了外祖一条命,晚上乘着夜色和几个袍哥把外祖送到一家私人医院医治,才让外祖活了回来。
恢复以后的外祖得知是曾祖父救了他的命,非要和曾祖父拜把子,曾祖父开始也是拒绝,但外祖一通“天地君亲师“的大道理一讲,特别是一句”岂曰无衣,与子同袍。“一说,曾祖父那被古人的浪漫主义熏陶得不要不要的脑子就热了,这把子也就拜了,不仅把子拜了,曾祖父还被外祖拖着嗨了袍哥。而曾祖父是个读书人,而且在当时的南充县都算是闻名的读书人,所以嗨了袍哥后,被拜仪凤公口二排,人称”圣贤二爷“,听着挺牛,实际上就是给公口撑个门面,啥事都不管。
“什么岂曰无衣,与子同袍?”我有点好奇,而且我很奇怪为什么作为一名身怀报国激情的年轻学子,会这么轻易地加入帮派组织。
奶奶看了看我,作势要打:“让你娃读书,你要去爬皂角树!诗经读过没得?诗经!”
靠,诗经怎么没读过,诗经这两个字肯定是读过的!不过这种话我也只能自己想想,说出来就是讨打,所以我表现得很乖。奶奶看我的表情,很是满意,又接着说道。
按外祖的说法是袍哥源于哥老会,入会都是兄弟,取“岂曰无衣,与子同袍”之意,称为袍哥。而哥老会又名”汉留“,内部一直有关于《海底书》的传说,传说“汉留”乃明末清初由崇祯四年进士殷洪盛创立,目的是反清复明,保留汉族,殷洪盛于顺治二年在三汊河战死后,汉留组织隐匿下来,辗转来到由郑成功据守的台湾。顺治十八年,郑成功为向中原发展,联络明朝遗民,推进汉留组织,在台湾开金台山明伦堂。康熙年间,康熙皇帝收复台湾,汉留组织受到了毁灭性打击,成员四散,有残部在四川雅安以汉留组织余部,开精忠山,更名为哥老会。
而在台湾的郑成功死前知明朝气数已尽,但仍妄图逆天行事,著《金台山实录》一本、留”延平郡王招讨大将军“印一枚、金珠五件封于一铁匣之内,遣人携至金门、厦门间水域沉海,并祷有天命者拾之,重举“反清复明”大旗。
道光年间,永宁药商郭永泰在厦门游玩时,无意间在渔民手中得到《金台山实录》及“延平郡王招讨大将军“印,心知乃郑成功之物,在得到汉留组织消息后,辗转来到四川,入哥老会。因此书乃海底得来,为防清廷顺藤摸瓜,对外号称《海底书》,书、印由哥老会历代钜子持有,从此哥老会会员均贴身藏有证书一枚,上盖有“延平郡王招讨大将军印”十字。
有了这一堆忠孝、信义的传说,再加上点浪漫主义色彩,我知道曾祖父那颗刚接受维新思想没几天的脑袋,温度绝对不低。但我不明白的是,在当时,乃至后来,袍哥在四川人的心目中,并不是高尚得能让一个知识分子向往的组织,难道曾祖父已经迂腐到是非不分了吗?
奶奶说,按外祖的说法,在后来太平天国之乱中,书、印均遗失,不知下落,哥老会的成员再也没有证书,成员也越来越杂。到了清末,哥老会成员认为,清朝的气数已尽,为求壮大,形形色色的人都在吸收,组织里龙蛇混杂,甚至在当时以打家劫舍为生的啯噜子也在吸收之列。为了区分,在清末,袍哥会分为“清水袍哥”和“浑水袍哥”,经营正当行业的,称为“清水袍哥”,专干打家劫舍等不正当行业的,称为“浑水袍哥”,外祖所在的公口就是清水袍哥,并不干偷鸡摸狗的勾当,仍以反清为己任,于是乎曾祖父的脑袋就热了。
听了半天,我还是没听出为什么曾祖父会写这种字的原因,“奶奶,这都是他们两个老人家的年少轻狂,和我祖会写这种字有什么关系?”
奶奶让我等等,起身进了祠堂后的里屋,出来的时候手里拿了一本书,书上赫然落着五个大字——《金台山实录》!
我脑子一阵的眩晕,手有些出汗,翻开《金台山实录》,书上的字,跟洞里以及曾祖父写的那种字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