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病了,很重。
我不知道是什么病。刚开始的时候,老鸨还让大夫过来看,后来就不再有大夫来了。甚至于,她光顾很是频繁的阁楼,也懒得踏进来。
大部分时间,母亲都在沉睡。她的面容苍白,就像随时都会消失一样。八年来,一直陪在我身边的人,只有她啊。聂荣明,老鸨,他们这些人,多像人世匆匆而行的过客,能够收留我们母女二人,给我们一个寄居的地方,也着实不易啊。对此,我还能说什么呢?
那些不相干的人,活着,死了,回来,离开,和我有什么关系?与我血肉相连、福祸与共的只有我眼前的这个人。我抓着她的手,好烫,好烫。我不懂,为什么那个时候我就可以痊愈,到了母亲这里,就不行了呢?我该怎么办?没有母亲,我到底该怎么办?谁会与我一起欢笑?谁会拥我入怀?谁会背起我逃离火海?谁会在我脸上倾注那缕温柔目光?还有,谁还会有那种绝世独立的淡淡忧伤?
我摇着头,不让自己哭出声,可是还是哭出了声音。突然,我手心里母亲的手颤了一下,我看着她的脸,母亲竟然睁开了眼,那样子,就像是停留了一双振翅欲飞的蝴蝶一样,美到透明,又脆弱到一碰就碎。
她将我凌乱的头发往耳后根捋了捋,苍白地微笑着,说:“我睡了几天?”
我以为我是在做梦,呆呆地伸出两个手指,她又笑了。然后向我招招手,示意我坐近些。
她的嗓子还是柔柔的,透着一股微弱无力的气息。她说:“小月,当初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还住在千面谷,千面谷,你没听过的,江湖上却有很多人听过。谷主叫江寒枝,”她碰了一下我的手指,似乎想让我记着,然后说“小月,他是你外公。”
这是我第一次听母亲讲起她未出嫁时的故事。我的外公,竟然是千面谷的谷主。千面谷,顾名思义,谷中人最擅易容之术,千面变换,惑人耳目。母亲是外公唯一的女儿,也是唯一的弟子——江青莲。外婆在生母亲时难产而死,外公与母亲相依为命。外公将他一身的技能都传给了母亲,却在母亲十六岁的时候去世了。
十六岁的母亲,第一次走出千面谷,来到这个熙熙攘攘的世界,却落魄到流落街头的地步,在看到聂荣明的第一眼,孤单无依的母亲就爱上了他。他救了她,给了她一家,给了她生命中最快乐的平常人的日子,也给了她想用一生来珍惜的女儿。可她那双不经世俗污染的眼眸,怎么会懂得人心多变与世俗无常?聂荣明于她而言,就像一阵风,一阵春风,在冰冷的冬季,给她吹来了春的希望的气息,让她见到了百花盛开、姹紫嫣红的季节,也走过了金黄原野、收获累累的日子,可是却将她推入了一个更为冰冷的寒冬。好在,所有的磨难终将过去,她的女儿,只属于她一个人的女儿,还在她的身边,还好好地活着。
母亲柔滑的手不舍地抚过我的脸,另一只手颤巍巍地从枕头下面拿出一个东西,是一本书。她把书放在我的手掌,艰难地侧起身子,说:“小月,这是我们千面谷的易容之术。也许你现在还不懂,可是你一定要记住里面的每一句话,一辈子都不能忘记。背完以后,就把这本书毁了,否则流到江湖上肯定又会引发一场腥风血雨。可是,”她微微停顿了一下,紧接着说:“我的小月,我的女儿,你该怎么办?”
她的泪就那么不受控制地流了出来,悲伤的目光在我脸上流连不去,似乎想把我镌刻进她的脑海里一样。
她似是回忆到了什么,有些苦涩地弯弯嘴角,说:“聂荣明,我从来都没有后悔遇到过他。他是我在这个世界上除了父亲以外遇到的第一个给我温暖的人,他让我尝尽了世俗人的悲欢苦乐。离开了他,我想我可以平静地活了。而且,最终是我们背弃了他。”她向着虚无的空气里看了一下,像是喃喃自语道:“聂荣明,我遇到你,终是欠了你的,如今取你名中一字‘明’,放进我们女儿的名字里,也算是咱俩互不相欠了。”紧接着,她低下头,认真地看着我说:“小月,你的样子终归是要给你带来灾祸的。如果你还不能保护好自己,或者还未找到能够保护你的人,就用我们千面谷的易容之术将自己的真容给掩盖起来吧。从此以后,你的名字叫做‘江月明’,江月明,听见了吗?”
我点了点头,嗫嚅着说:“娘,我知道了。”
母亲复又躺在床上,闭上眼睛,声音有些冰冷,说:“江月明,从现在开始,你就离开吧!”
我以为母亲要赶我走,立马紧张了起来,伏在母亲身上,紧紧抱住她单薄的身子,大嚷着:“娘,我不拖累你了,你不要赶我走好不好?以后你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再也不惹你生气了好不好!”
母亲睁开眼,目光已是迷离,虚弱地说:“你快走!离开这里!我不在了,鸨母一定会把你看着,你这辈子都会呆在青楼里,没有自己的爱情,没有自己的生活,你想这样活着吗?”
我呆住了,我怎么忘记了,老鸨这个吃肉不吐骨头的家伙,怎么可能干这么亏本的生意?
母亲积攒起全部的力气把我往外一推,挣扎着说:“快走,快走啊!”然后,她像一个断线的风筝一样,直直地坠落了下去。
我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声:“娘!”就再也说不出一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