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母亲彻底无家可归了。
我们逃了出去,正好碰上了从北方来的逃荒的人群。母亲恐怕被人追杀,在我和她的脸上都涂了一层污泥一般的东西。顺着人群漫无目的地走,过了几天,我们进入了另外一个名为齐州的地方。
记不得多长时间没吃东西了,我小小的肚子里咕咕地乱叫着,似乎在为自己的干瘪而抗议。可是我能有什么办法?我和母亲已经在街头坐了一天,面前摆着一个破碗。母亲不会乞讨,也不允许我出声乞讨,我们就一直沉默着,看着面前的熙熙攘攘、人来人往。
太阳好大啊,我的头晕得厉害。我想挣扎着站起来,却摇摇晃晃地往旁边倒了下去,然后眼前一黑,就没有了意识。
我知道我在梦里,因为我又看到了那座院子,那棵树。我在里面走着,就像以前一样。突然门吱呀一声响了,在静寂的院子里很是突兀,甚至刺耳。我回过头,看着有人从门外走进来。虽然我没怎么见过聂荣明,可我的第一感觉告诉我,他就是聂荣明。
他向我慢慢地走近,我开始清晰地看到了他的脸,他的表情,他的身体。他的眼睛圆睁着,嘴咧向一侧,有血水源源不断地从他的嘴里流了出来,就像刚打出来的泉眼里涌出来的活水一样。然后我看见,他的脖子似乎和他的身体分开了,不是似乎,是真的,因为他的脖子正在从那个用利刃划开的平面上缓缓地倾斜了下去,再往下掉,鲜血喷了我一身,可是他还在笑,还在说话,我听见他说:“小月,小月,我是你爹啊……过来,到爹身边来,让爹好好看看你……”
我大哭着坐起来,边哭边喊:“你滚开,你不是我爹,我要我娘……”
我感觉我撞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那么熟悉,散发着淡淡的让人安心的香味。是母亲。
母亲一句话也没有说,用手轻抚着我的头,我稍微稳定了一下,从母亲怀里探出头来,好奇地往四周看了看。
我们不再呆在大街上了,我们正待在一个装饰得很是绮艳的房间里,空气里有一股浓烈的脂粉的味道,将我呛得有些窒息。突然,听见一阵不太正常的嬉笑声,回过头,才发现这个房间竟然还有一个人。
那是个女人,更确切点,是个韶华已逝的老女人,脸上虽然铺了厚厚一层胭脂,可是还是遮不住一道道皱纹。她捏起手里的娟子,假装温柔地掩了一下面,咳了咳,然后皮笑肉不笑地开了口:“我说妹妹啊,我吴妈妈请的大夫还是可以的,你这个小丫头不是醒了吗?大热天也能发烧,不是我说,妹妹啊,这孩子身体差,你可不能再让她在外面饿着累着了。吴妈妈这个地方,虽然乱是乱了点,可是能够填饱自己的肚子啊。你方圆十里打听打听,我吴妈可是说一不二的人。妹妹啊,你可要学会利用资源,你的这张脸,可是多少人求也求不来的啊!”她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堆,然后猛地打住,定定地看着母亲,眼中尽是谄媚的底色,好像一个穷鬼遇到了一大块金子,眼都要发出绿光了。
我疑惑地看着母亲,母亲却没有看我,她的声音从我的头上柔柔地飘过来:“鸨母,我知道了,我答应你。不过,你要答应我给我几个月的时间做一下准备,我好歹也是大家里出来的。不过这几个月,我可以帮你们的忙,我虽然为人妻数年,可是琴棋书画还不至于荒疏,怎么说,还是能够拿上台面的。”
那个自称吴妈的女人像是赚了大便宜一样,高兴地连连点头:“唉,唉,就是这样!妹子你可真开明!那我先走了,这个房间就给你们留着了,我等着你的好消息啊!”
我抬起头,看着母亲,却看见她的眼睛里尽是荒芜,就像空荡荡的荒野,我的心突然空出了一块,呆呆地说不出一句话。
这六个月来,我已经习惯了这里的人、物,和那股永远无法消除的绮丽的味道。我开始试着接受,醉心楼是妓院,我的母亲和老鸨订下了约定,是为了我订下了约定,像老鸨所说的一样——接客。我有多么不想,有一天,我那圣洁的母亲,竟也会像其他那些笑面相迎皆是客的女人一样,操起皮肉生意。
母亲的声音很好听,她弹的曲子也让人沉醉其中,也许除了卖身以外,母亲还是有很多可以给老鸨盈利的地方。可是明显,老鸨那个恨不得将人榨净的老女人,是不会仅仅满足于此的。
最近,她找母亲越来越频繁,每次走的时候,都狠狠地剜我一眼。我想,她是实在受不了母亲这副冷淡的性子了吧。
有一次,她从我身边走过的时候,突然弯下身,捏住我的下巴,对着母亲,仍是一股皮笑肉不笑的腔调,说:“妹子啊,你看你这丫头越长越水灵了,也是一个标准的美人坯子呢!在我这个地方,培养一下,也是个好苗子呢!”
母亲一把将我扯进怀里,我一眼瞥到了母亲眼里来不及掩饰的慌乱。我突然意识到,这个时候,我是母亲的全部,正如母亲是我的全部一样。我将头扎进母亲的怀抱,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