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名字叫做聂小月,我和母亲本不住在青楼妓馆里。我是江北第一富商聂荣明的女儿,而母亲是他的四夫人。
我对聂荣明没有什么实在的印象,对我来说,他只是个简单的称呼,就像有人叫张三,叫李四,或者乌龟狗蛋都可以。在那个高墙大院里住了将近七年,我见过他面的次数屈指可数。我和母亲一样,都被他遗忘在那些风流的岁月里,抛弃在年年月月增厚的苔藓和堆积的落叶中了。
我不叫他父亲,母亲也从未强求过我。对于那个万贯家财却冷酷无爱的地方,我和母亲有着共同的悲哀。
聂荣明有七个夫人,五个儿子,四个女儿,带上我的话,应该是五个女儿。可惜母亲性子冷淡,不屑于勾心斗角、争风吃醋,再加上没有钱财,没有身份,在这个家里除了我以外,无所依凭,自然再美的姿色也会视为审美疲劳。所以,我出生以后,聂荣明就没怎么踏进我和母亲住的那个小院。
听说母亲当年刚嫁给聂荣明的时候,还产生了一阵不小的轰动。那些老爷夫人、仆人丫鬟们,都得知聂荣明在行商路上意外捡到了一个流落街头的快要冻僵的女子,也是突发好心救活了,却也只当作一个落魄的乞丐,没想到,迈进这个门槛,却是一个姿容鲜丽、神色冷清却高洁清雅宛若广寒仙子的女人。
我没出生前,母亲那个时候还挺受宠,于是那些个太太夫人,三天两头跑来找母亲的麻烦,视母亲为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除之而后快。好在聂荣明的热情来得快也去得快,女人对他来说,就像摆设,娶进家了,随便摆着就好,不想摆了,当作废品处置也罢。于是,我出生以后,我和母亲的生活就归于平静了。
我以为我会这样长久地、平静地活着。我的愿望很简单,只想和母亲永远生活在一起,就像聂荣明眼里除了钱是永远存在的,其他的都一文不值一样,母亲于我就是一切。可是天不如人愿,变故还是发生了。
距离我七岁生辰没几天了吧。那几天,母亲心情似乎好了许多,还在与我商量着怎么过生日。她摸着我的脸颊,颇是欣慰地感叹:“我的小月,转眼间就要长大了呢!”我搂紧母亲的腰,信誓旦旦地说:“娘,等到小月长大了,咱就离开这个地方,我养你一辈子!”母亲微微笑了笑,眼角里却洋溢着幸福与满足。
那天夜里,我们早早地睡下了。我闭上了眼睛,却感觉陷入了一个又一个无法逃离的梦境,梦里很乱,到处有人喧嚷着,模模糊糊地,还能看到狰狞的火光。我满头大汗,想要挣扎着醒来却终是徒劳。突然有一双手将我抱起,我“呀”地叫出了声。然后一睁眼就看到母亲一脸慌乱地看着我,那是我从未见到的恐惧与慌张。
母亲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穿好了衣服,她将我放在床畔,尽量稳住情绪对我说:“小月,聂荣明也许得罪了什么对手,有人来屠庄了。我们的院子最为偏僻,他们应该会花些时间才找到这里,趁着这个时候,我们要马上逃走,听明白了吗?”
我抹了抹朦胧的睡眼,意识清醒了,耳边也愈加清明了。我真的听到了利刃的锋利破空声,有人挣扎叫嚷和告命求饶的声音,还有房木燃烧起来噼里啪啦的声音,很杂乱,我都要听到耳鸣了。
母亲着急地晃了一下我小小的身体,对我坚定地说:“抓紧娘的手,他们犯的错和我们没有任何关系,娘带你离开这里。”然后抓紧我的手,转身跑向墙边。
墙边有一棵树,很高地矗立着。小时候,我都在树下荡秋千,母亲在后面推着,我的笑声就弥漫在这个略显寂寥的院落里。我摸着树干,心里想着,要离开了吗?
母亲蹲下身子,对愣在一边的我说:“小月,赶紧爬上娘的背,我们抓住树上的绳子,攀上去。”我顺从地俯下身,牢牢地揽住母亲的脖子。然后母亲站起来,顺着树上不知何时隐藏起来的垂下来的绳子,一步步,小心翼翼地爬了上去。我一直以为母亲以前是个不出闺门的小姐,没想到一向柔弱的母亲竟然会有那么坚韧的时候。
母亲攀上了那根向着墙外倾斜的树枝,然后谨慎地爬上了孤单耸立的墙头,稳定好身子,有些气喘喘吁吁地对我说:“小月,下来,站在墙上,站好了。”
当她确定我站好以后,她也直起了身体,接着向着墙外纵身跳了下去。将近三米的墙头,怎么说,都比人高出了很多。母亲踉跄了一下,才缓缓站起来,向着我喊:“小月,赶紧跳下来,娘在下面接着你!快点!”
我攥了一口气,对着母亲跳了下去,正好跃进母亲的怀里。母亲踉踉跄跄地拉着我就往远处跑。那是我第一次走出身后那座高耸的寂寞的院落,第一次看到外面的世界。
直到我们站在远离小院的山地上,我们躲在粗壮的树干后,借着掩映的树叶,我看到了山下的那座绵延大片土地的院落,那是聂荣明生活的地方,也曾经是我生活的地方,不过,只是曾经了。
大火漫天地燃烧着,将人们的哭泣呐喊全部都掩埋了起来。隐隐的刀光剑影,因那抹殷红的鲜血而耀眼,而张扬。我摸着母亲手心嵌进的粗粝的石子,感受着母亲的静默与忧伤,眼前的院落楼宇就完全融进了那片愈燃愈烈的火光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