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手似蜂窝
船员在水上生活是很乏味的。每个人都只做自己该做的事。人们虽然聚在一起,是一个大集体,但心扉却是禁闭的,相互交流是行不通的,这也是人们自保的意识和方式。过去有个说法,说驾船的是“三子”:做活像猴子,要爬高下低;吃饭像花子,端碗蹲着吃;起坡像公子,要收拾打扮上岸,怕被人瞧不起。话虽有点刻薄,却道出事实真相。我们船人多,还配有专职厨工,饭菜也像模像样,还三菜一汤;又有个餐厅。人们可以高的桌子,低的板凳坐着吃,并不像叫花子。有的船小,人也少,七八上十个人,就那么点伙食津贴,有的船还不配厨工,那能吃什么?怎么吃?就可想而知了。除了水煮盐拌,生的弄熟,一个人端一个碗蹲着吃以外,还能怎么着?旧社会更差,称吃饭像花子还真不冤。至于说像猴子般的弯腰弓背干活,平时倒不至于,但每逢船舶检修时,那倒还真蛮形象。那爬高上梯漆桅杆,掏烟囱;蹲在甲板上敲锈、补漆、捻缝;趴腰束腿蹲着清洗机器零件,与动物园里的猩猩,猴子,背对游客的形象还真差不多。
我们船是港作船,所谓港作,即是在港区内作业的省语。其主要任务是,当长途营运船舶将被拖曳的驳船,或货船到达港区水域后,由港作船前去接应。或是协助在锚地解缆、抛锚、挂浮筒待拖;或是直接拖往装卸作业码头卸载或加载;或是另行编队组成新的船队中转另一航区航线。武汉港当年自有装卸作业码头泊位五十余座,沿江上下,还有货主码头几十座,还有好几处水域锚泊基地。在这些港区范围内船舶移拖作业,只要是属于长航系统的船舶在港区作业,基本上是由港作船来完成的。
因此,港作船维修保养间隔期,不是按营运里程或航行小时来计算确定,只能分大致时段来进行。如一个月停航维修保养一次,一次是一天或半天,甚至两月一次,一天或两三天不等,长短不一。其间隔长短,由主管部门机务股与调度室商议确定。我们船兼消防职能,每次停航检修或保养期间,必须保有一台主机处于完好技术状态,以备不虞。一次只准拆解一台主机进行检修。
机舱搞维修保养,是个又苦又累的活。我们加油工,要清扫擦拭主机进、排气管网和烟道;参加拆装气缸盖及其附件,浸泡清洗进排气阀,先用柴油浸泡一段时间后,铲刮积炭,清洗干净后,再研磨阀线。还要清理滤清器及曲轴箱里的润滑油,清除杂质,并检测润滑油的黏度,适当添加新的润滑油。
由于主机块头大,一个缸盖起卸螺帽、吊装、移动,都得三个人配合作业。用滑轮从舱里吊装到舱面,再抬到艉部空地摆开。然后拆下阀门、弹簧、夹头等部件,浸入柴油盒内。还要起出活塞、拆下涨圈、油环、活塞肖、连杆、曲轴承等部件,逐一进行浸泡清洗。这拆卸、清洗阀门,研磨,是加油工的工作。而调校油头、油泵、凸轮轴、曲轴承及调速器的精细活,是由轮机长或管轮们动手的活,不劳加油们插手。只有林和尚是个例外。
此外,还有油路、水系的检查,也是林师傅的专利。至于电机、继电器、整流器、蓄电池的检修,酸液浓度的调整,则归电工负责。一切井井有条,分工明确。特别是校调油头,检查或修理曲轴轴承、调速器等技术活,从不让加油工沾边的。只有一回,我在班上,无意中发现轮机长一个人在机舱工作间调校喷油嘴,被我巡查机舱各处机械运转状况时,无意中看见,看来看去,也没见他有什么特别举动,只是拿着几根喷油嘴芯子,在油头上换来换去,时不时地用极细的高目度研磨砂在研磨着,旋几下,插几下,反复看喷油的雾化状况,如此反复调试。当然,我那时只是远远的窥视着,不敢惊动他。我看的不太真切,因为生怕他瞧见了我,不好收场。我的印象是,好像并不怎么难,无非是多用几根嘴芯,调试在油头内腔的活动间隙紧致程度,全凭那点手感。说得直白一点,在没有配件可以更新的环境里,也只有这个原始手法。当然,我的窥视行为,不失为徒弟偷师傅技术的一种方法。重要的是,莫让师傅发现了你。否则,不仅是难堪,你还得打起铺盖卷走人。如果,如果轮机长肯把你喊过去,给你仔细讲解要领,那就更好了。那说明你得了真传,继承了衣缽,那就善莫大焉了。
加油工的活,完全体现在检修时。所有的机器零部件,除去橡胶制品的垫圈、密封圈、气缸垫之外,基本上是柴油盒里浸泡清洗。柴油浸泡后的零件,易除积炭、油垢。还要用棉纱头,刮刀、铲刀等配合作业。清洗干净后的进排气阀门,还要用凡尔砂,即研磨剂来研磨。什么凡尔、川白、佩斯登、引擎、卡克凡尔、哈夫、维斯等这些船上老船员常挂在嘴上的名词,都是英语的汉译音,船员们习惯用这类洋泾浜式的汉话来称呼阀、气缸、活塞、发动机、止回阀、夹头及棉纱头等零部件及用品的名称,这也是那些老船员叫惯了。我们听得多了,也就习(惯)以为常地用来称呼这些部件了。
由于主机体积大,零部件的块头也不小。如进排气阀,有如一只巨大的长柄伞状蘑菇,柄粗如指头,长达三十多厘米。菌形阀座直径大约超过十厘米。一个气缸盖得两个人抬一人扶,倒放在一张方型凳子上。研磨阀门时,人只能猫着腰,用一只专用的橡皮吸盘,吸住菌状阀门背面,将研磨剂均匀涂在阀面与缸盖阀座上,进行研磨。把阀杆插进盖头的阀座,上上下下的拍动,边拍边向左旋几下,右旋几下,一提一按都要匀称用力。此所谓不可不用力,亦不可太用力。这一恰到好处,全凭经验的提炼。要使阀门菌裙边与缸盖上阀座平整相贴,每旋转几下就要涂一次研磨剂。旋旋磨磨看阀线,旋磨时的声响也要匀速而有节奏。直到阀门的菌形座与缸盖上的阀座吻合处,呈现宽窄相同,清晰而完整的阀线方为合格。研磨一个阀门需十来分钟。一台主机六只缸,十二只阀门,加上拆装缸盖、拆装阀门,清洗刮铲,两个加油工得干上大半天。其他的人,也各有分工包干的活。
检修苦不苦,别人怎么说我不知道,但我觉得苦,也是旁人体会不到的。我十三四岁时,刚上初中那一阵子,家里没有收入,靠母亲帮隔壁三号马家浆洗衣物,打扫房间挣点小钱,又求援找到为3506被服厂,拆洗旧军棉衣的零碎活。我帮母亲搓洗,用碱水浸泡过的旧军服,还用硬毛刷刷洗,两只手在碱水里一泡一天,手背上泡腐了的地方。成了密密麻麻的小洞眼,火辣辣地痛得钻心、特别是食指与中指的关节,又红又肿。上船工作后,因反复用柴油浸泡擦洗机器零件,时间一长,手指关节又被浸染得呈现小洞眼,指关节变形,夸张地说吧,就像蜂窝状。一个个只有针眼大的细洞,柴油渗进皮肤里,痛得不得了。每回检修后,手背都要疼好几天。真是苦不堪言,又苦不能言。我怕人家讥我太娇嫩,穷汉养娇子,真是没出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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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有备无患
长江1003轮美其名曰:救捞消防船,以特殊功能在武汉港独树一帜,确非浪得虚名。我在船两年间,身经救过龙王庙街头的火灾;赴****大嘴棉田稻田灌江水抗旱;施救机器失灵的汉申大客班“江平”轮安全进港靠泊客运码头,以及拖载敷放过江电缆工程等,尽显其能。不枉我在船工作一场,确实值得留恋。
*龙王庙救火
一九五七年初,我还在实习追加期间,大约是春节前,为迎接节日的准备阶段。船靠泊在汉江与长江交汇的龙王庙码头。那座码头当时是长航武汉分局的停船基地。我们船就靠在区间小班轮“飞昌”号的外垱作检修。那天清晨比较冷,正值天寒地冻的隆冬季节。机舱里,我们刚拆开一台主机的缸盖,准备清洗部件时,突然驾驶台发出火警警报,通知机舱作开启消防泵准备。说是龙王庙沿江大道对面街巷失火,浓烟大作,火苗已窜起。说时迟,那时快,轮机长已吩咐发动主机,打开消防泵进水伐门。准备开启消防泵。除安排两三个人值守岗位外,其余人员,一律到主甲板集中,按消防规定各司职守,听当班驾驶员统一指挥,参加救火作业。
我因是实习生新手,没有具体岗位,驾驶员叫我参加水手班,去搬运消防水龙带,上岸接水龙头作业。船上备有十余盘水龙带,从右舷消防水管口接起,沿码头台阶一盘接一盘地往岸上接过去,一直要接过马路进入火场,等待放水救火。当时正值枯水期,水枯岸高,全部水龙带接完,也只到马路对面路边,水枪的出水压力还不足以使水头进入火场。人们十分焦急,怎么才能让水头喷进救火的理想距离。当时有人建议让“飞昌”轮让垱,使我们船直接泊靠码头,可以缩短七,八米离岸距离。正在作移垱准备时,市区的消防车也赶到火场。可他们放完车上载来的水后,却面临找水源补充的难题。原来道路两侧附近,一时找不到消防水栓。他们正束手无策时,恰与我们所愁相反。有如京剧《锁麟囊》里薛湘灵在春秋亭唱的:“我正不足他正少”一般。他们缺水源,我们愁水压达不到理想灭火的最佳距离。于是,我们取长补短,车救火,我供水。为五、六辆消防车轮流补充水源不间断,直到火头被扑熄。这也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近距离地接触火灾现场。冬天里的一把火,让我感受到火场的灼热。
当我们还在火场附近准备开射水枪时,机舱的大功率水泵已启动供水。为防止爆管,在上甲板顶层的水炮先行试射。当班负责打水炮的水手,一时还没调整好水炮方位。水炮放水时,炮口还在“飞昌”轮方向,高压水柱喷出后,水柱竟直射向了“飞昌”轮的烟囱,结果不一分钟,竟把“飞昌”轮的烟囱打塌陷了。可见水泵威力之大。
第一次,也是我在船遇到的唯一一次救火,就这样结束了。直到我离船,再也没遇到江上救火任务。平时,每个季度检修后,试车时都要作一次消防演习,船顶试水炮,船头或船尾试水枪,那喷水柱的景象也蛮壮观。有一回在阳光前试过水枪后,半空中还呈现出美丽的彩虹。吸引附近过往船只的注意,也令我们船员感到一丝自豪。也让我体会到“有备无患”的真实含义。
*汉南抗旱
火没得救,抗旱救灾也不失消防船一显身手之所在。五七年夏秋之交,武汉的粮棉基地汉南出现伏旱,农田干渴,塘堰干渴见底,田埂干裂见缝。如不及时灌水,稻谷将颗粒无收,棉籽不出苞。我们船接到开赴大嘴汉南抗旱救灾的紧急任务。
汉南有个靠江边的码头,叫邓家口,莫约距武汉关溯江西上北岸四十余公里处。我们船逆水而行两个多小时的路程。我们随带了一艘木跳船和跳板,作临时靠泊点。把水龙带接了上十盘,直接将水枪对着干涸的水塘,日以继夜地开足消防泵。二百匹马力的消防泵,足足开了两天,把那座厐大的水塘及相接的水渠水沟灌得满满的。乡镇政府,汉南农场及当地农户喜不自胜。他们敲锣打鼓,抬着刚宰杀的肥猪、鲜鱼及蔬菜,燃放着鞭炮,来到船上,又是感谢又是慰劳:我们船员也是喜出望外,可以大开朵颐饱尝鱼肉荤腥了。
可惜的是,我是乐极生悲。别人吃了大鱼大肉没得事,我却因贪食,饱了口福,而不争气的肠胃,经受不住鱼肉的刺激,得了急性肠胃炎,上吐下泻不止。大伙赶紧把我抬到当地乡卫生所急救。卫生所医生诊断后说,这是得了急性赤白痢,是有很大危险性的急症。幸亏那医生的药到痢止,否则这条小命不保。只是从此以后落下了后遗症。得了慢性肠炎,稍不谨慎就会发作。七十年代后期,我住在上海路汽车队后院时,就因夏季炎热暑天,尝了点绿豆冰块,结果诱发急性肠胃炎,被送到惠济路长航总医院住院,诊治了五六天才恢复过来。几十年来,我一直不敢沾冰棒、雪糕、冰激凌,也不敢喝冷饮,连西瓜、香瓜都不敢多吃,实出于无奈。
*拖“江平”轮
其实,最愜意的救难任务,是施救大班轮“江平”号。五八年年初,也是天寒地冻,水枯滩高时节。“江平”轮从上海港满载一船旅客来汉,不想快进港时,在阳逻白浒山江面一带,突然发生机务故障,失去动力无法行驶,舵机也失灵无舵。大清早,我们船接到调令,赶往阳逻江面施救。要把“江平”轮安全拖到客运码头下客。
我以为拖船是本份工作,算不得什么施救任务。但驾驶部的人不这么看。首先,汉申客班轮长达百米,排水量两三千吨,本身就是个庞然大物;水面以上四五层建筑物高耸,低矮的拖轮,只能绑靠在它的左舷艉部一侧,站在驾驶台顶上,也看不见班轮右舷前面水面状况及岸上目标物。当年又没有步话机,没有遥控装置,指挥这庞然大物确实有很大难度。当年高船长无愧为一等船长,他派一名舵工,一名水手到“江平”轮船头瞭望,用哨音和他联系。很快就把“江平”轮拖到客运码头,平稳地靠上趸船。船停稳后,“江平”轮还拉响气笛,向我们拖轮表达谢意。
救火救灾救难船,我都一一经历过了,也算是我在长江1003轮不虚度矣。
十二、帮厨吃货
吃货,是现今时下的流行语。比“好吃佬”要雅,要现代些,谓贪口福之人。算是时髦的自嘲语。与“美食家”的肉麻称号比较,倒相映成趣。
*难为之炊
至所以无厘头说起“吃货””,实我人生一段经历的注脚。
还是先从船上吃饭说起吧。港作船能配厨工的并不多见,即使有,也多以本乡本土人为主,能生的弄熟就行,不好讲究。而我们船却颇不一般,好象一段广告词说的:“人无我有,人有我全,人全我优……”我们船不仅配有厨工,而且还是山东人氏。鲁菜为中国八大菜系之一,想来山东人氏做厨亦当有鲁菜风骨,应当是不同凡响的。我们船上那位厨,大名宁兰泰,体态结实,摸约四十出头。一手好厨艺,并非那水煮盐拌之类,生的弄熟那种。而是名符其实的厨师。
那年月,菜场每月能配供船上团体伙食的猪肉量很少,且以肥膘居多,食用油亦限量供应。加上每人每天三角八分钱的伙食津贴,且船上十有五六是家在外埠的,一日三餐都在船上吃,显然伙食费很紧巴。如果每天吃的只有一个味道,那船员又岂堪忍受。宁师傅却心灵手巧,花样迭出,每天都敷排出不同品味的小菜来,居然让全船半数以上,口味挑剔的江浙籍船员,吃得津津有味,实属难能可贵。也让我这湖北口味的人,初识厨味之美妙,明白了什么叫可口。
宁师傅做菜的取向崇尚海鲜,其实也是无奈之举,无鲜可言。俗话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缺鱼少肉难为肴。菜场团供猪肉,膘肥皮厚,难以配菜。所谓海鲜,更是好笑,只是些冰冻很久的带鱼、黄鱼、还有又腥又咸又腐脱刺的鲞鱼,以及干海带、干淡菜之类的海产品。不像今天有什么海鳗、基围虾、鲜贝、多宝鱼等鲜活海鲜。即使有,那三角八分的伙食津贴,也不配吃呀。
宁师傅把肥膘肉做成“咕老肉”、“荔枝肉”,或是夹干肉。用肉皮油发做成“广肚”,不发的熬成皮冻。冰冻鱼釀咸鸭蛋,取臭鱼不臭味之意。还用雪里蕻蒸小黄鱼、蒸带鱼段,保留其腥味。江浙人吃得直称“崭”,“介鲜”、“介鲜”的,湖北人直喊好腥。宁师傅还给大伙讲什么“来鲥去鲞”的典故,来说明鲞鱼的价值。这些菜式,湖北人几乎难以想像,而在宁师傅也算费尽心力的了。
五七年春节的那顿会餐,算是给大伙打“牙祭”了。有高船长那一百元垫底,宁师傅才得以一显身手,一展厨艺。竟做出十几样菜式来,烹、煎、炸、烧、炖、蒸、炒、拌,让大伙直呼开荤,过瘾。
我说宁师傅做菜的往事,只是想说,他让我体会到生活的乐趣,在物质匮乏的年代里,居然用一双手让生活有滋有味地延续下去,是需要用心去生活的。正所谓嗅得油盐酱醋香,能品酸甜苦麻辣。买得鱼肉蛋蔬归,自会蒸煮煎烧炸。当年我因机缘参与帮厨,从中受到熏陶与启迪,且受益终生。特别是老来能自会买菜、摘洗,生的弄熟,自己料理生活。比那些素来不沾烟火,不识裙香生熟,不能自理生活的老年人来,真是值得庆幸的事情。
*帮厨
当年,船上的工会生活委员是水手陈仲池,他早年也做过厨工。还会做西餐菜式,会做冰激凌,懂厨务。所以,帮厨、管伙食,成了他兼职生活委员的主要事务。我后来也被推举为船上工会副主席,名头蛮好听,实际上是想让我多为大伙办点事。于是,我又为陈分担事务,也参入到帮厨中来。由于我有文化,能写会算,推不脱结菜帐的计算统计工作。一顶“能者多劳”的高帽子,让我不好意思推脱。我之帮厨,主要是逢到我接班的早晨,先陪厨工到菜场买菜,要个收据、开个发票或记个帐。拎拎菜篮子再上船接班。也偶尔帮忙摘摘菜。汉口沿江一带的几个菜场,诸如花楼街的百子,民权路广益桥、民生路磨子桥、友益街天声菜场、吉庆街劳动菜场及兰陵菜场等,都曾有我的足迹。参与厨事,使我晓得吃的不易,正所谓“民以食为天”。我更觉得做吃的更不易,人的嘴刁,所谓“一人难调百人味”。就是说,生的弄熟已属不易,要适口是更难。
帮厨,让我学会了生活和打理好生活带来的乐趣。以致我后来在家操持炉灶,主理司厨。甚至逢年过节,我都是只身独自打理。孤独一个人,守住两台灶。停电挑烛照,满屋鱼肉香。让我乐此不疲。老妻一旁只当得打下手。实为当年我在船帮厨中悟道的结果。当然也有人对此嗤之以鼻的,我在民意四路七楼时的一位女邻居挖苦我说:“家庭妇男,只会弄个吃的唦!”后来,我发现她的男人也是站锅台的。天天围着炉灶转,也成了家庭妇男。那手艺还不如我。正应了汉口人的口头禅:“笑人前,落人后,落得自己乓屎臭。”
八十年代以来,我母亲受故去的二女儿托孤,将外孙带在身边抚养。在一起生活二三十年,虽然老迈病缠身,晚年仍自强不息,终年围着灶台转,除春节时要我帮忙打理几个菜肴外,始终自己动手做饭做菜。一直活到九十多。我常与人说,老年人只要自己能做饭菜,就不会过早地陷入老年痴呆的晚境,这也是人生的亲历体验。
*吃货
当然,光靠帮厨,也不可能成就我会做菜弄饭。让我味蕾大开的,是靠吃。是陪着洪晋青,当”吃货”。他出钱请人上馆子,拉我去作陪。即当个吃“白食者”,于是成了“吃货”。洪是海军退役来船当舵工的,年纪轻,文化高。在我面前俨然兄长派头,为人气质不凡。他是上海人,且家学甚深,属海派人士中佼佼者。我之谓“海派”者。乃指能趋时尚、讲究生活格调者。他于饮食确有讲究,算是引领我学会吃出品位的老师。有段时间,我与他同班,休班时,常拉我陪他和另一两位同事,或是他的战友上街吃馆子。在当“吃货”的日子里,让我领略到吃的广阔天地。因为我自幼只吃过母亲做的饭菜,在学校、船上吃的是团体伙食。
洪也只是领薪水吃饭的人,当然不可能引我们上那些大牌酒楼去吃大菜,什么鲍翅瑶柱,也不是吃像宁师傅做的无品无级的小菜饭。他领我们吃的叫特色。如“东来顺”的“一鸭四吃”,“北京涮羊肉火锅”,洞庭街巴公大楼下的“靠墙泰”的西餐,什么“冷四道”、“热四道”、扒牛排、罗宋汤等,还有胜利街蔡锷路“春明楼”的熟食小吃“馄饨面”,交通路花楼街上“四季美”的蟹黄汤包、虾仁汤包等,令我大开眼界,亦大饱口福。遍尝如此美味,那宁师傅的手艺,就不值一哂了。
*AA制
说到吃,不由想起一次AA制的吃法来。船到上海后,某日午后,水手长乐阿梅酒瘾上来了。因为行船当班,船上是不准喝酒的。记得早些时,船还在汉口时,一次无意中,看见贺大副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只扁瓶子,往嘴里抿了几口。我想那就是白酒。我认为当班喝酒是违规的,就不知深浅地,在班前会上揭发了他,害得他作检讨,令他很不高兴。水手长则是个行事极谨慎的人。虽好酒,且从面相上看,就知道他应该是个麻木相,但在船上当班,他从不沾酒,看起来,他是位极有自制力的老船员。
现在停航了,不当班了,居然邀我起坡到街上小酒栈去喝两杯,说好由他买啤酒,我点菜,各付各的帐。那酒栈并不卖炒菜,只卖现成的小碟菜,如茴香豆、五香干、煮花生、咸带鱼段、卤百叶之类。颇似鲁迅先生笔下孔乙已讲茴香豆之绍兴“咸亨”酒栈。花费也不大,确是发酒瘾者的好去处。结果,两个人六瓶啤酒六碟小菜,吃得干干净净。水手长好酒量,他四瓶不嫌多,我两瓶也不嫌少,这一老一少算是“忘年饮”。
这次饮酒,是我头一回喝啤酒,想不到居然一次能有两瓶的量,而且还没醉感。表明我有酒的“潜能”。我后来一琢磨,悟出了门道。我这酒力,得力于我少年时寄食于二姨爹家。那年,大约是一九五二年冬季,我在前进四路市一中读初一时,母亲以家中唯一的崭新的“钢种鼓子”(即铝质大饭锅)给二姨,让她答应,我在她家吃一学期的午餐。那时她住在花楼街大蔡家巷。到了冬天,二姨爹用泥巴壶在火盆边烫热酒喝。二姨爹那时是汉口作业区的现场理货员,壮年时在太古码头当过搬运工,嗜酒如命,每餐都要喝上二两,酒质不论优劣,只要烈性就行。他每回都劝我陪他呷两口,说是热酒暖身子。在他看来,冷酒伤肝,热酒养肺,冇得酒伤心。结果,一个冬季下来,让我酒量日渐增长。后来证明,半斤八两不倒,亲戚朋友中没有对手。比我狠的,大概只有我的高血压、冠心病。有如《红灯记》里李玉和的念白说的,有这碗酒垫底,什么酒都不怕。两瓶啤酒真的是不在话下,只是肚子有点胀罢了。
后来,我自己也能操庖办酒了。我嫁姑娘、娶媳妇、做生日,举凡请客吃饭,我都能捣腾二十几道菜品来酬宾待客。不枉我年轻时一场吃货的经历和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