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刻,门又开了,面前的不是刚才那个涂脂抹粉的韵娘,仔细一看,却又分明是她。只见她穿着一身月白的衣衫,去了金银珠钗,只用支素雅的玉簪挽了发,洗净脂粉,露出一张素净的脸来,容色清秀,眼梢上翘,竟比她适才的装扮更显年轻了几分,眉眼间果然有几分夺人风韵,不愧“韵”之名。
韵娘施施然又行了礼,“妾身韵娘,见过公子,公子专程来相见,不知有何吩咐?”
“你和英王府是何关系?”
韵娘有些惊愕:“公子能知十五之日来此,却不知妾身的身份吗?”
“危机四伏之地,岂容畅言?”
韵娘了然,“妾身乃是英王府的人,曾是伺候大公子的贴身奴婢。”
戒玉奇道:“当年英王府不是被屠了满门吗?”
韵娘呛然道来:“不错,当年先皇病逝,瑞王府无罪被诛,王爷和瑞王感情笃深,得知瑞王惨死的消息后,便率府兵攻打皇城,欲阻止兴王登位;并让大公子带府中家眷即刻离开金都。大公子不从父命,将府中人等托付给了武将,便追随王爷而去。我担心大公子出事,便死死拦住他不准他出门,大公子便将我掳上马,于闹市中将我扔下,让我快走,说若是他有不测,便让我给他收尸。我跑回英王府,却见被禁军团团围住,便仓皇逃走,事后才知晓王府中上上下下竟然被那狗皇帝全部屠杀,我的父母、兄弟也都命丧当场。。”
韵娘回忆往事,恨声切齿,可眼中只有刻骨的仇恨,不见半点泪光,可见这么多年泪水早已流尽了。
“若不是大公子,妾身早已不在人世,可留我一人在这世上独活,还不如死了好。可太后庇护,狗皇帝没有杀大公子和小公子,却把他们两人关进大牢足足十七载,十七载不见天日啊!死了岂不比活着更痛快,可公子熬了这么多年,我知道,他定是放不下灭门之恨,还没有看到狗皇帝的报应,他怎可死在前面!”
韵娘语气激昂,神色痛切,可见心中早已苦海泛滥。
“所以,我更不能死,我的命是大公子给的,我便要为他而活。我无依无靠,流落到这烟花之地,卖了这无用之身,后来妾身有一位恩客是那刑部的狱卒,便使了银子,方和公子往来了起来,也能让两位公子在里面能过得略好些了。”
戒玉回想那两人的衣物虽然破旧,却没有污秽不堪,身有酸味,却不曾恶臭扑鼻,的确不象一个被囚禁了近二十年的人,想来这忠心的婢子不知道为此付出了多少心酸。
戒玉对这女子生出了敬重之心,用最卑贱的娼笑去换取世上最高贵的情义,重阳若是知道,怕也无法辩驳吧。
戒玉安慰道:“我在狱中见过两位公子,日子并不十分苦楚,不负你一片忠心。”
又低声问道:“我此番前来,是想知道当年英王幼子的事情,越详细越好。”
韵娘似乎有些惊愕,“幼子?可是小公子子期?”
戒玉点头道:“不错。”
“英王府出事的时候小公子年仅两岁,刚刚断奶,不知公子想知道什么事?”韵娘道。
“他的生母是谁?如今在何处?”
韵娘回忆道,“生母乃王爷妾室李氏,当年全府上下三百口人,皆伏命在屠刀之下,仅剩两个子嗣,还是被当今太后拼死保下的,除了我这个漏网之鱼,这世上怕再没有活口了。”
“你可知当年小公子出生时,可有什么反常的事情吗?”
韵姑摇头道:“小公子出生的时候,英王府荣宠俱在,不曾发生何事?”
“小公子的生辰你知道吗?还有,是何人接生的?”
韵姑这么多年日日都想着英王府中的人和事,并不用回忆,脱口而出,:“小公子是九月生人,当年是太医院的闵太医接生的。”
戒玉最后一丝希望也熄灭了,喃喃道“真的是九月?是闵太医?”
韵姑看他神色仲仲,问道:“公子有事不妨直言,妾身已对公子坦诚相见,早已将性命相付,公子不必担心。”
戒玉摸出锦帕递给她,“你可认得此物?”
韵姑展开细细看了,道:“此物很似小公子生母李氏之物。”
果然绕来绕去,还是绕到了这个绣娘的身上,“当年英王曾在太后宫中要了两个绣娘,其中一人可是小公子的生母?”
“不错,两个绣娘乃同胞姐妹,绣工相貌无出一二。”
戒玉终于发现了一直被自己忽视的东西,“另一个绣娘呢?”
韵娘道:“另一位绣娘在公子生母被王爷纳为妾室后,便离开了。”
“离开?”戒玉的声音有些高亢,“可知去了何处?”
“这个妾室就不知道了,是王爷安排离开的,府中其他人等并不知晓。”
戒玉跌坐在椅中,不错,定是如此!这英王的幼子小自己二月有余,定不可能是他。那么这方锦帕定是另一名绣娘所有,可是另一个女子被英王送去了哪里呢?
戒玉给韵娘留了些银两,韵娘坚决不受,只说若有机会见了她家公子,能关照一二。
——
曦月自刺客事件后,脸上便再无欢颜。终日忙完了手中的差事,便坐在花树下发呆。
其实这德妃待她甚好,曦月刚入宫时所担心的那些宫中的纷争,都被隔离在了这若兰殿外,小小的花圃之地,便成了她安身之所。她很满足了,尽心的伺候着那些花草,不时还会帮着德妃配些养生养颜的花茶药草。德妃知他兄长舍身救驾后,对她更宽厚了些。能做上这一宫主位的,哪个不是八面玲珑?今日之璞石,或许就变成了明日之美玉。
德妃早已没了争宠之心,每日在这殿内调香抚琴,安居一偶,所牵挂的不过是唯一的皇儿罢了。
此刻看着坐在殿中东拉西扯的辛无忌,德妃好生纳闷,皇儿上次离开后,已半月不曾来过了,只派人来说宫中事务繁多,忙碌得很。可无疑不在宫中,这金贵的嫡皇子又跑来作甚?
“三皇子上次喝了本宫的茶,不知可还喜欢?”
“喜欢,喜欢,这不,今日又来给娘娘讨要来了,还请娘娘不要见怪才好。”辛无忌嘿嘿一笑,眼睛却左瞟右看。
“不过是些不值钱的花花草草,本宫还能吝啬不成?三皇子能入眼就好。”德妃也不急,端着玉盏,看他到底耍什么滑头。
“这伺弄花草可是个精细的活,娘娘这宫里的人个个聪明伶俐,母后那边的人尽是些蠢笨的奴才。”辛无忌奉承道。
“三皇子这么说,可折煞本宫了,能在皇后娘娘身边伺候的人,定是万里挑一的,本宫这若兰殿不过只有几个手脚麻利的丫头罢了。”
德妃打着太极,却见那辛无忌左立不安,不由笑道:“这殿里闷得很,外面春日暖人,三皇子可要去院子里转转?”
“如此甚好,那。”
话音未落,却见一个女子走进殿来,抬起的腿便又放了下去,
“我。。还是在这里陪娘娘说说话吧”。辛无忌讪讪道。
德妃见曦月采了些紫背叶送过来,笑道:“这紫背叶可是个好东西,皇儿整日在军中忙碌,这东西可下心火,利肺祛湿,我正在给他配制些药茶呢,三皇子倒也可以带些回去。”
辛无忌忙道:“好,好,娘娘费心了”。
德妃见他眼光躲闪,顺眼看去,却见他灼灼的盯着曦月,眸中有情。
好啊!搞了半天,原来哪里是看上她的药茶了,分别是看上她宫里的人了。
窥破了无忌的心思,倒让德妃又好笑又好气了,让曦月退了下去,见某人神色失落,也不点破,辛无忌无趣的喝了一肚子茶便告辞了。
德妃站在殿内,看着外面晾晒花茶的曦月,有些头疼,或许当初就不该把她弄到这若兰殿来,毁了自己的清净。
没想到一个小小的女子,竟能让皇儿为她向自己求援,德妃深知自己的儿子心肠冷淡,从不愿多管别人的闲事;可如今,堂堂嫡皇子,不顾身份,扯着满嘴胡话,三番五次跑到这若兰殿来看她。莫非真是个祸水?
若是她顺水推舟把这女子给了无忌,恐怕皇后那边定会闹翻了天,指责她用美色迷惑她儿,更何况那日辛无忌殿上求过这女子,皇后如孟母般护子成龙,不惜顶撞陛下,百般推诿。自己小小的若兰殿,怎可为了一个女子去得罪皇后?
可如果不给,这三皇子总往这若兰殿跑,不出几日,也必然逃不过那边的耳目,到时候一样说不清楚。既然皇儿对这女子无意,何苦留着个祸根在这里,不如寻个由头,打发她到皇后的凤鸣殿伺候算了,也好让他儿子日日去烦她,看她如何收场?
德妃想着一贯高贵端庄的皇后被气得脸色发白,不由轻声嗤笑起来,主意已定,便去了烦心,去殿里补觉去了。
习惯了宫里的生活的人,不管何事便会绕着那些套路走,一切风雪扫出去,唯有春风把门开。至于那些身份低微的奴才们的死活,从来都不是他们会考虑的,这宫里头一份贤淑懿德的德妃尚且如此,何况其他人呢?
——
转眼就是阳春三月了,日头暖洋洋的宜人得很。明日戒玉便要入宫了,纪原今日入宫去复职,莲儿和馨儿在屋里给戒玉赶制新衣。戒玉的伤已经痊愈,此刻正在院里舞着一套剑法给段念看。
戒玉舞完剑,便让段念练去了,站在回廊处才发现出了一头细细的汗,伸手入怀中拿锦帕,不料拿出来却是那方绣着杜鹃的锦帕,不由楞神在那里。
自从见了韵姑后,自己的身世便陷入了僵局,虽然知道了些许线索,可知道当年之事的人早已不在人世,不知从何入手,明日就要入宫了,或许只能在宫中从那玉珏身上查起了。
一阵微风拂过,卷起了戒玉手中皱巴巴的锦帕,飘飞到了空中,又缓缓落在了回廊的另一头,转角处陈氏托着茶走了过来,见公子掉了东西,忙低头去捡,
“哐当。。”
陈氏的茶盘掉在地上砸了个粉碎,戒玉忙走过去,
“姑姑,可曾伤到手.”
却见陈氏眼睛死死的盯着那方锦帕,眼中满是惊惧,手竟抖个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