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回了纪府,戒玉吩咐老刘去倚月楼带了口信给重阳,说是有事耽搁,改日再聚。
莲儿收拾了屋子,让那妇人歇在了偏房,府里有现成的药材,纪原不在,曦月便斟酌着下了方子,让下人熬了药送去。
忙完了回头,见那兄妹已梳洗妥当,正跪在门口。连忙让两人起身,两人泪流满面,口中喊到:“小人段念”“馨儿”“叩谢恩人活命之恩”!说罢对着曦月和戒玉磕了几个大头。
戒玉让两人起来回话,原来这一双兄妹的父母本是金都人氏,后来因主家遭了难受了牵连,妇人陈氏又怀了胎,事发时在外采办,正好躲过一劫,逃到了老家平武郡。生下了段念,孤儿寡母生活艰难,后来又嫁了人,生了馨儿,原本日子也过的平静。可去年一场大雪,被官府征丁做采石的丈夫,被山崖垮塌当场掩埋毙命,可官府却说找不到尸首,不能入名册,分文不给,还把几人从官衙撵了出来。
屋漏偏逢连阴雨,没几日,房屋垮塌,田里的庄稼被埋在了冻土中,几人没了生计,妇人只得带着一双儿女流落到了金都,遭此横祸,幸亏段念见戒玉等人行善施舍,知道遇到了善人,这才跳出来求救。
莲儿在一旁不住的拭泪,她本也是小小年纪父母双亡,卖身葬父,被祖母给买回来伺候曦月的。看着两人,自然是感同身受,心有戚戚。
曦月安抚了几句,也没差事给他们,只让好生歇息调养,等陈氏醒了再做打算。两人应诺。
纪原回府来,听戒玉回了此事,没有说什么,世道日下,腐败黑暗,这样的事情不足为奇,只能救一个算一个了。
戒玉要了段念做侍童,馨儿年纪尚小,跟着莲儿先调教一番,那陈氏若是个可靠麻利的,就正好顶了张嬷嬷的职,张嬷嬷自祖母走了,身体一直不大好,纪原本欲让她去外院休养,不必留在府里伺候了。
纪原听了戒玉的安排,点点头,任他做主便是。
——
安平街上,戒玉穿着一身雪白的裘装,带着风帽,段念提着剑,缓缓的策马走着,远远望去,少年坐在马上,衣衫精致,面容俊美,眼神沉静,在雪中竟是别样的华贵倜傥。
雪中出现了皇城宫门,高大威武,屹立在众人的头上。戒玉转过头,望着宫门上的雕龙,渐渐凝住了眼神。
“公子?”
戒玉眼神又恢复了轻慢,“走吧”。
二人一马又延长而去,消失在风雪中。
看着眼前的金碧辉煌的府门,比那工部尚书楼大人的府上又不知奢华了多少,想来这吏部和工部虽然同列三品,可又岂能一概论之,吏部掌管官吏的选拨升降,不知多少人围着打转,岂不见此时虽大雪纷飞,门口的马车仍停了两三辆。
两人未等半刻,便见一个华贵公子疾身迎了出来,人未至,朗朗的声音便传到耳边,:“戒玉兄怎的才来?可让弟弟好等啊!那日倚月楼你失约,让弟弟被好友们好生埋怨。”
来人正是吏部尚书孟清的大公子孟重阳。
戒玉下马来,谦谦一笑道:“公子抬爱,戒玉不才,岂能让公子亲迎。”
重阳面色一沉,不快道:“兄长还如此见外,让重阳心冷,莫不是兄长视我如那般官家纨绔子弟,不愿以心待之?”
戒玉忙告罪,两人相视一笑,执手进了府。
重阳冲他低语道“兄长不知,原本今日约了杨珩,我们三人庐中煮茶,雪中论剑,何其美哉?可谁知,刚刚那魏昭来了,弟弟又不便拒绝,这。”
戒玉展颜一笑,亲拍他的手道:“无妨,岂有拒客门外之理。”
重阳见他气度豁达,不由惺惺相惜更甚。
那日在楼府中见面,便被戒玉的翩翩气度和谈吐折服,有心结交,听闻戒玉乃段老的封山弟子,更是讶异。想那魏昭为了拜段老为师,不知送了多少财物,均被拒之门外。两人一见如故,重阳家世显赫,身边围绕着无数官宦子弟,可大多阿谀奉承,为他不喜,入室之宾并不多,见戒玉家世低微,但气势从容,见识渊博,便与他兄弟相称。常常邀约聚会,听闻戒玉有意参加武试,更是主动提及由父亲孟清出门相保。
两人穿过正院,见巧见孟清正送客出来,既然碰上了,岂能一笑而过。
戒玉恭恭敬敬的行礼问安,孟清只听重阳说要为一人做保,但未曾见过戒玉,心中有些责怪儿子胡乱答应外人,有个差池岂不累及己身,此刻一听戒玉自告家门,这才对上了人,不由细细打量了一番。
不卑不亢,谦和有礼,长得也俊秀倜傥,孟清暗暗点头,看来倒比自己想象中的好上许多,也听闻是段老弟子,武艺骑射料想也是了得。孟清寒暄了几句,不过既然是保荐人,孟清也不免多问几句,:“纪公子此此武试,不知意属几甲?”
戒玉暗笑,看来谁都不愿做赔本的买卖。面上却正色道:“不敢轻大人保荐之恩,戒玉意属前三!”
孟清有些愕然,这口气还不小呢,须知进这前十甲也并非易事,燕国幅员辽阔,人口众多,少年英杰也层出不穷,眼下这翩翩少年夸下如此海口,倒叫孟清不知道如何接口,本想着段老的弟子也可能入十甲,到时候自然能得个兵职,自己卖个人情,说不定将来也能为自己所用,可戒玉如此傲娇,让孟清心中希翼倒淡了几分,不免觉得他年少轻狂,不知天高地厚。
当下只赔笑几声,说了几句赞赏鼓励的话,便转身走了。
重阳不察父亲心中的变化,全然信任着戒玉,不禁兴高采烈,开始激动的讲述那前三甲的风光。戒玉心中冷笑,他心思敏感,岂会不知道那孟清的口气变化,看着重阳单纯热情,对自己莫名的相信,不仅有些感动,看来这两父子倒不是一路人。
来到重阳园子里的暖庐,倒真是个雅致的好地方,三面围着皮毡,避住了风雪,四周放着暖炉和奇花异草,中间放着两侧榻席,铺着厚厚的雪狐皮,榻席间横着一个用乌木雕刻而成的几案,几案下面又有一个暖炉,银炭旺旺的,几案上熏着异香,摆着各色糕点和香茗,侍女站立两侧,好一个富贵人家的奢华锦绣。戒玉不由想起了那段念一家容身的马棚,眼中闪过一丝阴沉。
榻上的两个人早已等得不耐,几人见礼入席,这二人中那不请自来的魏昭戒玉在楼府中见过,并不相熟,另外一个少年,一身戎装,相貌堂堂,额上有条一寸长的疤痕,平添了几分冷峻粗矿。相必是那重阳口中念叨了好几次的骠骑大将军杨坤之子杨珩,听说此人是个武痴,喜欢挑战武艺高超之人,又不尊门第之别,不管是朝中大员,还是市集上的卖艺武人,只要比他强,他都挨个上面挑战,如果输了也不叫嚣,回家闭门苦练,回头又去,把他老子气得不行,时间长了,大家知道这人的性情,倒也不怪,前朝文帝崇尚武道,提倡尚武卫国,民间习武之人众多,武者地位尊崇。可燕皇武帝即位以来,擅弄权术,骄奢荒淫,大臣们纷纷效仿,勾心斗角,奢靡无度;这武道便式微,大不如前了。
如此行事,倒叫这杨珩练出了一身好本事来,段老收山已久,这杨珩早有心愿登门请教,可段老年事已高,又岂会自降身份和他切磋。杨珩求而不得,这听重阳说戒玉乃是段老的弟子,便立刻要和戒玉切磋一二,了此心愿。
戒玉见他对自己虎视眈眈,无奈的笑了,敢情这人把自己当成一盘菜了,心中并未不快,知道这样的人心思澄明,并非不敬,真正视你如对手的反倒是对你最大的敬意了,最怕是心中无视,脸上却把你捧上了天,比如现在旁边这位。
“上次一别和戒公子一别,心中甚是想念,不知段老进来可好?”
戒玉笑道:“恩师身体康健,劳魏公子挂念。”
魏昭用手展着宽大的袖缘,酸溜溜的说道:“段老德高望重,我们这些小辈也只能问声冷暖,不象戒公子这般,得段老青眼,能亲自在身边伺候。”
重阳知道魏昭心中对段老收戒玉为弟子,心中不忿,忙插话道:“段老早就收山了,你后来不是拜在了他的大弟子仲华先生门下了吗,岂不是一样的师从段老。”说罢见魏昭脸色大变,方觉自己失语,如此一论,这魏昭岂不是要喊戒玉一声师伯?
魏昭脸色泛着青白二色,看着重阳,真不知他是有意还是无意,但自己的父亲是尚书右承,品阶低于孟清,遂白着脸,低头辍了口茶,掩去自己的尴尬之色,道:“听闻段老以前只收官门子弟,品阶皆于四品之上,所出弟子也大都入朝任职,传为佳话,不知段老为何如今却……”话说一半,却目露惋惜之意。
重阳心中大怒,如此魏昭,不是嘲讽段老晚节不保,收了戒玉这个无品无阶的低贱之人吗?要说戒玉还真是个庶民,虽长在纪府,但入的却是纪由的名下,连纪原这个七品小官的光都沾不上了。可魏昭如此出言讽刺,真是毫无教养。
未等戒玉出言,重阳便将杯盏重重一放,高声道:“魏兄如此说,我们便不敢同桌了,听闻魏兄年后即将上任长平郡长史,我等三人均在朝内无品阶,以后见面也要尊一声长史大人,尊卑有别,岂可再敢同桌相坐?”
魏昭惊愕,尴尬不已,忙说重阳多心,见那杨珩也冷眼看他,戒玉只淡笑不语,独自低头喝茶。心中大为奇怪重阳为何如此护着他,不过是个身份卑贱的庶民,重阳平日待人温和,讲究风雅,今日却为这人发起怒来,可那戒玉却偏偏坦然受之的样子,莫非此人的身份另有隐情?
魏昭心中千回百转,连连赔罪,见三人不待见,便扯了借口,怏怏的起身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