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柳溪过河往东二十里,是几座海拔不足百米的小山包。山上绿树成荫,杂花遍地,林间不时有成群的鸟雀掠过枝头;山下是几条极不起眼的溪水,溪旁有一片白色的厂房。这里便是环渤海地区颇有些名气的水县瓷厂,周鹿鸣已经在这里劳动了两个年头了。
水县陶瓷业,渊源颇深,历朝历代,都汇集了不少知名的陶瓷艺人。许多外地窑工,也千里迢迢慕名而来。本地有尚好的原材料和燃料资源,本可以大有作为,谁料明末一场兵燹,几千年的陶艺积累付之一炬。
解放后,水县陶瓷重整旗鼓,利用本地储量丰富的大青矸、大青土、黄矸、黄药土、焦宝石、紫土、瓷石、石英粉等原料,经过几代人励精图治以及本地政府的有力支持,形成了以杯、盘、碟、碗、餐具、茶具、酒具、工艺美术瓷等为主的日用瓷产品以及以墙地砖为主的建筑陶瓷两大陶瓷体系,产品不但满足国内客户,还远销欧、亚、非、南北美等八十多个国家,声名远播。
近年来,水县陶瓷不断改良工艺,节能减排,降低污染,多次受到国家环保部嘉奖,是以在以旅游业为重的水县,水县瓷厂硕果仅存。
鹿鸣虽然只是个普通的装卸工人,没有参与产品的生产加工,但毕竟在厂里工作了两年多时间,加上空闲的时候,他还到厂里的图书馆查阅了不少有关陶瓷的资料,久而久之,对陶瓷行业有了不少了解。他隐隐约约认识到,水县陶瓷在修坯、施釉、烧成等过程中还存在诸多漏洞,如果稍加改进,也许能取得不小的进步。带着这些疑问,他咨询了许多业内专家,自己的某些想法得到了印证。
一个装卸工人,下了班不休息,却研究起了企业管理层才关心的问题。在别人看来,他要么是吃饱了撑的,要么就是来厂里偷师学艺的。其实,鹿鸣只不过是好奇心和求知欲太强了而已。设若他不是在一家瓷厂,而是在一家女性用品公司,说不定他也会下一番功夫的。
前些日子,他把自己关于陶瓷产品生产过程中的一些疑问和想法写成了几篇不那么规范的论文,投给了厂里的简报。不几天,他的稿件就被刊登在了显要的位置。分管烧成车间的陈功副厂长,看到文章后,找他谈了话,想调他到烧成车间负责技术监督,还答应每月给他涨一千块工资。鹿鸣没有答应。
鹿鸣的几个工友都对鹿鸣的选择很不理解,技术工作好歹不用卖力气,比干高强度的装卸要轻松体面多了。但鹿鸣有他自己的盘算,烧成线上虽然轻松,但每天却要比装卸组晚下班一个多小时。这样,他本就不十分宽裕的阅读时间就被大大的挤压了。他已经失去了就读大学的机会,再不能克扣自己下班后那几个小时的美妙时光了。
鹿鸣知道陈厂长人好,对员工从来都是和风细雨的,虽然自己不在他所管辖的车间,平时在厂里遇见了,不等自己先开口,人家就主动打招呼了。也许之前他并不知道自己叫什么,甚至连自己属于哪个车间也不太清楚,但他每次微笑着,轻轻点一点头,就拉近了彼此的距离。他不愿搪塞陈厂长,就向他袒露了自己这小小的私念。让他想不到的是,陈厂长不但没有丝毫不快,而且还答应把厂里闲置的一个小库房拨给他作宿舍。鹿鸣太高兴了,忘乎所以地搂住了面前的这个高大的中年男人,一使劲儿把他抱了起来。他终于不用再为看书写作的事情躲躲藏藏了。
他已经有些迫不及待了,离午饭时间还有两个小时,他就向班长李虎子请了假,早早地跑回了职工宿舍。他脱掉衬衫,把头伸到水龙头下冲了个痛快。不及头发吹干,他就兴奋地拾掇了起来。他的东西并不多,除过一套铺盖卷,几件换洗的衣服和洗刷用品,剩下的就只是他随身携带的一些书了,一套《卡尔维诺全集》,一套《博尔赫斯诗选》,一套《明清笔记体小说大系》,除此之外,还有几十本文学期刊。
他把这些东西硬塞进了一个蛇皮袋子,一猫腰,就扛在了肩上。对一个每天扛两百斤货箱的小伙子来说,扛这点东西和扛一床被子没有多大分别。他不顾肩上百十斤的重量,一溜小跑奔向了他的小窝。
在靠近后山的一处低矮的房子前,他卸下肩头的袋子,爬上了旁边的一个小土包,向四周眺望起来。这里无论离车间还是职工宿舍,少说也有一里地,如果没有什么突发事件,是绝不会有人来打扰他的吧!?没有另一个地方比这里更适合他了。房后是厂里的围墙,墙上有一个小门,而门上的钥匙此刻就在他的兜里。从小门出去,是两条并排流淌的溪水,沿溪往上,就到了后山。如果每天晚饭后,哼着歌子到后山上溜上一圈该是多么美妙的一件事情啊!
他从土包上下来,拧了拧小屋门口的水龙头,汩汩的山泉水就溅湿了他的裤脚。他掏出陈厂长交给他的钥匙,开了门,按下门口的电源开关。灯是亮的。有水,有电,他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他把稍稍有些坏损的床板翻过来,取出铺盖卷丢了上去。不久前门房老鲁还在这里住过,屋子里并不十分的脏。他打扫了下窗台和窗台下那张老旧的木桌,从袋子里拿出书本和洗刷用品放了上去,然后把事先买好的贴纸贴到了墙上。收拾好这些,再四下里看看,就有了家的感觉。
他关上门,躺倒在了床上。以后的日子里,这个年轻人就要在这不足二十平米的小屋子里生活了。他尽力想把这里想象的美妙一些,堂皇一些。他闭上了眼睛。身子下面的破棉絮开始变得柔软起来了,他看见自己赤着脚踩在松软的地毯上,面前是装满食物的冰箱。他熟练地取出一瓶凉冰冰的果汁,一饮而尽。他走进明亮如镜的卫生间,轻轻一按,热水就哗啦啦地洒在了他的身上……
鹿鸣还沉浸在自己编织的美梦里,小屋的门就被敲响了。才刚搬进来不到一个小时,是谁不请自来呢?他有些不情愿地起身,开门。班长李虎子站在门外,笑容和往常有些不太一样。
“小周,你女朋友来找你了,就在男职工宿舍楼下,你赶紧过去吧,侯四他们几个都围着看了老半天了。”李虎子头一回对鹿鸣这么温和,让鹿鸣感觉有些怪怪的。
“班长,你是不是搞错了,我还没谈过恋爱呢。”鹿鸣有些疑惑地说。
“你就别骗我们了,你有这么漂亮的女朋友,还怕老陈他闺女知道吗,”李虎子又是嫉妒又是羡慕地看着鹿鸣,“这个姑娘可比陈厂长他闺女强多了,要身条有身条,要模样有模样。真没想到,你小子平时三脚踹不出个屁来,私下里倒还有这本事。”
鹿鸣一时想不起来是谁这个时候会来看自己,至于陈厂长那个结过婚又离了婚的闺女,少说也比自己大了八九岁,他连一句话也没说过,不知李虎子怎么就把她和自己扯在了一起。他不愿给李虎子解释太多,只好跟着他往职工宿舍那边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