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口的河滩上,狗叫声,越来越近。三个人抬头一看,一条黄狗向这边过来了,后面跟着一个女子,细身条,手软脚软的。人还没到,话就过来了,“我说怎么大老远大黄就叫唤着往这跑呢,原来是水芬又给大葫芦叔买了好酒菜啊。
“是艳艳啊。怎么这么晚了,还出来逛。”
“迷龙村我二姨给她儿媳妇闹仗,打破了头,我娘让我去看看。”
“你这个表嫂子也真是的,没轻没重的。”
“也不是头一回了,都怨我表哥窝囊啊。对了,你们怎么在这吃开饭了啊,不怕蚊子咬的。”
“我们给大葫芦叔过寿呢。外面凉快,也热闹。”
大葫芦老汉一直没说话,他不太喜欢书记的这个闺女。鹿鸣知道她和村里的会计宋小景不清不楚的,而宋小景又偷偷的和水瑶二姨处着对象,心里也不待见他。艳艳一听是给大葫芦老汉过寿,就笑嘻嘻的走过来,说,“给大葫芦叔过寿啊,赶得早不如赶得巧,我也没备下什么礼物,就敬大葫芦叔一杯吧。”水芬就用自己的杯子斟满酒,递给她。艳艳好英武,杯底儿一扬,干了。大葫芦老汉笑一笑,不说话。艳艳也识趣,对水芬说,“听说三妹妹你在河东的服装厂上班啊。”
“是啊,不像你,在村里大小是个人物。我们这文不成武不成的,又是个女的,摸不了砖拿不起瓦的,能就只能图个轻快儿,去服装厂了。再说,咱镇上你又不是不知道,别的厂也没有啊。”
“工资怎么样,及时吗?我听说现在这些黑心的老板光扣着工资不发的,前段日子,电视上还放湖南的一个妇女,叫什么来着,挡了总理的架,让总理替她要工资呢。”
“还行吧,工资少是少点,倒是没扣过。”
“镇政府民政上最近好像缺个办事员,那工作晒不着捂不着的,待遇也好。你模样好,说话办事也板正,我回头帮你问问我二叔。”
“你可是抬举我了。我一个庄户人,进服装厂就怪知足了。坐办公室,可不是我这号人干得来的。我这一屁股坐下去,别人大牙都要笑掉了。”
“我不是给你开玩笑,真是觉得你合适。这会儿我先不给你多说了,我二姨那边我得赶快去了,你们先吃,咱姐俩儿回头聊。”
“那你先去,别误了事,”水芬站起来,送她。
艳艳走后,鹿鸣问水芬,“小姨,咱和艳艳平时也都没啥来往,她怎么忽然对你这么热心。
“我小学时候和她同过学,在一张桌上,坐了大半年呢。”水芬说。
“恐怕还有别的原因,”大葫芦老汉说,“听说下个月村里就要换届了,他爹想继续干。老李家的李大头,放出话来了,也想干。她这是替他爹拉票呢。村里姓钱的、姓李的是大户,书记这个位子这些年就在这两家子人里倒腾,老钱家上去当几天,卖几个山头,捞一把。老李家再上去,卖几亩地,建个游乐园,捞一把。颠三倒四的,换书记比换袜子还勤。
咱们这些小门小户的,他们正眼也不看上一眼,投票了,就都成他亲爹了,恨不得当菩萨给请到庙里供起来。现在别看老钱家从村里到县上都有干部,老李家那个小名叫“沂蒙”的外甥,和鹿鸣一样,从小也是在他姥姥家门上长大的,现在了不得了,到日本留了学,现在在国防部里也有一号,他放个屁,老钱家都得抖三抖。只不过这强龙不压地头蛇,老钱家还想仗着钱老五在县里当个小官,在村上镇里的和老李家争一争。不过也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了。
听说这个沂蒙要把他表兄弟提拔到市里挂上号。”大葫芦老汉一沾酒,话匣子就打开了。
“大葫芦爷爷,怎么咱镇上这么些年就都是老钱家和老李家的天下,难道咱这小门小户的,连心也小了,从来不和他们争讲争讲,吃了几十年的窝囊气了。”鹿鸣毕竟还年轻,有些心气。
“这话就长远了。咱们这个村呢,明朝时候开始有人生息。老钱家,是最先到的。那一年,黄河发大水,四五个省都淹了,老钱家兄弟三个坐着枣木盆从曲阜一路漂洋过海就到了沂州地界,一看咱这里地势高,没淹着,就安了家。
再后来,乾隆爷坐龙庭,老李家从山西也来了。那时候没有自来水,吃水就得打井,老钱家的井,不给老李家吃。后来老钱家的井干了,想到老李家的井里挑水,老李家就不干了,打那时候起,这个仇就结下了。再后来,咱们这些小门小户的就来了。
三七年,日本鬼子进了中国地,赶上抓壮丁,小门小户的都跑了,老钱家老李家,仗着人多,家大业大,舍不得跑,就都被抓去了。从临沂城到南边台儿庄,打得昏天暗地的,老钱家老李家,去了五千多口子,最后打得就剩下一些孤儿寡母的。钱老五他爷爷钱大锤,猴精细,趴在死尸上装死卖活的,保了命。没两年,钱大锤就回了乡,成了国民党的联络员,至于后来他是怎么搭上八路的,谁也不知道。
再往后,钱大锤就组织武工队打小日本。老李家的人呢,也是被小日本打红了眼,一听能打鬼子,就都跟了钱大锤。钱大锤好本事,跟着八路军学了一手好枪法,说打左眼不打右眼。等到小日本投了降,钱大锤又带着队伍打老蒋,上了孟良崮,立了大功。
解放后,钱大锤到省里当了专员,村里跟着他干的人,男女老少都吃了公家饭。眼瞅着这钱大锤成了人物,谁知道却出了作风问题,把一个女学生的肚子搞大了。这官呢也就当到了头。上边念他有功,把他儿子安排到了县里。再往后,他孙子接了班,就是现在的钱老五。
老李家这边呢,大小也都在镇上县里的,挂上了名。一直到现在,咱村里,也是这两家人说了算。有人说这两家风水好,就使了阴阳先生,破了人家的祖坟。可成想,越是破,这两家就越是人丁兴旺,官也越做越大。这不,钱老五年前才在县里扶了正。说起这些,贾先生比我清楚,他就是咱这一溜两百里河滩的神。他说下雨就下雨,他说不下,种上麦种,能烤熟了。”
鹿鸣想不到,小小的柳溪,竟还有这般故事,眼睛木木的,有些愣。水芬往他碗里夹了一块白鲢肉,他才回过神来。他刚想打问打问贾先生的事,偏偏就想起了宋小景,忙转过头,对水芬说,
“小姨,宋小景和艳艳不清不楚的,你给我二姨说说,让她给宋小景断了算了。”
“你也知道了啊。看来村里也就我爹不知道了。他要是知道了,非得骂我二姐不行。我爹常说,潘杨不结亲,他们姓宋的就好比是潘仁美那个潘家。我也看宋小景不是个东西,可是我二姐稀罕他呀,我嘴皮子磨破了也没用。”
正说着,村口走来一个穿着袈裟拿着拂尘不僧不道的老人家。大葫芦老汉赶忙站起来,让出上首的位子,说,“贾先生,您老人家过来喝一杯呀,今天你侄孙我七十岁了,您老人家赏个脸,让我也沾沾您老人家的福寿!”水芬、鹿鸣见是贾先生,也赶忙站了起来。贾先生也不谦让,坐下,等着斟酒。水芬刚拿起酒瓶,大葫芦老汉就接了过去,说,“我来。”
不认识贾先生的人,听见大葫芦老汉在贾先生面前自称孙辈,一定会大吃一惊。鹿鸣和水芬多少听村里老人提起过贾先生的一些事,所以并不十分惊讶。
大葫芦老汉给贾先生敬了一杯酒,意味深长地问了一句,“贾先生,听说要变天,您老觉得明天是晴天还是阴天?”贾先生喝了一口酒,呵呵一笑,“老年景,谁当王都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