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李虎子不停向她打问这位尚不知是谁的姑娘的身份,还问他这位姑娘是不是哪家的官小姐。鹿鸣这才明白了,李虎子今天能对他如此温和,多半是因为这位来访的姑娘。他心里的疑惑更深了,他的确不认识一位和自己年龄相仿的官家小姐呢。会不会是水芬小姨呢,他想。知道自己在这里做工又和自己相熟的女子,就只有水芬小姨了。
水芬小姨虽然比自己大了好几岁,但人漂亮,面相又年轻,虽然是位农村女子,但只要稍一打扮,还真不比哪位官家小姐差呢!
他一边这么猜度着,一边往职工宿舍那边走。远远地,他就看见几个工友站在宿舍门口,不远处那棵老银杏树下,一个穿白裙子的高个女孩,正往自己这边看。一个名字出现在了他的脑海里:乔雅。
他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服,这才注意到,自己还穿着之前上工时候穿的衣服,白色的衬衫已经有些发黄了,破旧的牛仔裤上对称地破了两个洞。他脸上马上火辣辣起来。乔雅已经看见了他,他只好硬着头皮走过去了。
他加快步子,把李虎子甩在了身后。李虎子却早已把目光从他这里转到了乔雅身上。乔雅见他走过来,就冲他笑了。他有些不知所措,两只布满老茧的手,慌乱地不知该往哪里放。乔雅倒是大方多了,递给他一支冰激凌,“你怎么不和大家一起住,搬到别处去了?”
鹿鸣像没听见乔雅的话似的,愣愣地站在那里。他看看面前的姑娘,又看看旁边脏兮兮的工友们,觉得有点不可思议。他接过冰激凌,有些不着边际地说,“我请你吃饭吧。”
“好啊,我确实有点饿了呢。”乔雅踮着脚,看着鹿鸣。
鹿鸣拘谨的样子,让乔雅不觉莞尔。想不到第二次见面,这个大男孩还扭扭捏捏的,像个姑娘。
“你想吃什么,我带你到城里去吃,反正我今天请了假。”鹿鸣见乔雅并没有因为自己的穿着有何异样,就渐渐放开了。
“去城里就算了,就在你们厂里食堂吃吧。”
“食堂人那么多,又乱糟糟的,怎么好意思让你到那里吃呢。这样吧,门口有几家柳溪菜馆,我们去那里,可以吗。”
“好啊。”
鹿鸣和乔雅并排往厂外走,几个工友在身后指指点点,李虎子吹了个响亮的口哨。虽然他知道工友们是误会了他和乔雅的关系,但心里还是有一点小小的自豪感。
水县瓷厂外有一排几十家小吃店,顾客大都是厂里的职工和经过的路人。离厂区较远的这家柳溪土菜馆,虽然口碑不错,但因为位置有些偏,鹿鸣他们进来的时候,店里只稀稀落落的几个人。点了几个简单的小菜,鹿鸣要了两瓶啤酒,给乔雅要了一瓶果汁。一杯啤酒过后,鹿鸣已经完全放开了,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的聊着,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是多年不见的老朋友呢。
“你今天怎么过来了,也没给我说一声。”
“我爸今天回奶奶家,我就跟着来了,刚好走到这,想起你在这里,就想进来看看你,让我爸先走了。”
“你真行,居然能找到我们宿舍来。”
“是门房的鲁大叔把我带到你们车间的,然后又到了你们职工宿舍。”
“你提前说一声,我也有个准备,你看我现在,脏兮兮的样子,也没啥好招待你的,你看我膝盖上这两个洞,是不是很艺术?”鹿鸣开始打趣起自己了。
“都是朋友了,还有啥见外的。你这么忙,又累,陪我聊一会就好了。”
店老板认得鹿鸣,以前见他来吃饭,都是和他自己一个组的大老爷们儿一起,这次坐在他对面的却是一个相貌不俗的姑娘,不禁往这边多看了几眼。
“对了,你刚还没告诉我,怎么搬出去一个人住了,那里离你们车间那么远,来来回回的多不方便啊。”
“你猜啊。”
“我知道了,一定是你这个小书虫嫌宿舍太吵了,不适合看书,才搬出去的吧?”
“你说得对,以后我就再也不用躲在厕所或者被窝里了。现在天这么热,再躲在被窝里,痱子都要捂出来了。”
“你也真够不容易的,每天干那么累的活,下了班还能坚持读书。在现在这个浮躁的社会,太了不起了。你简直就是现实版的保尔。不像我周围的那些男生,他们整天就知道躲在宿舍里打游戏或者斗地主。”
“也许如果我处在和他们一样的位置,也会和他们一样的,说不定比他们玩得还凶呢。”
“不会的,你和他们不一样,你身上有一种东西,我说不清楚是什么,但是我知道是和他们不一样的。”乔雅有些严肃的看着鹿鸣说。
鹿鸣有些诧异的看着乔雅,没有说话。他的心里,是多么的感激面前这位姑娘啊。他只是一个中学毕业生,一个每天累得连话都不想说的装卸工人。每天带着浑身的汗臭和一群同样汗臭的男人们,在零下十几度的雪地里,或者摄氏三十八九度的太阳底下,挥汗如雨。
乔雅可能永远也不会知道,她的话会让这个犟小伙铭记多年。每当周鹿鸣遭遇了挫折和屈辱的时候,他都会记起乔雅当初这句不经意的赞誉。
五月的水县,日光温和,气温不冷不热。吃过午饭的周鹿鸣和乔雅一起沿着厂后的溪水,往小山上走。常有厂里的情侣来这里散步,溪边已经踩出了一条羊肠小道。乔雅开玩笑说,“也许世间不少的路都是被情侣们饭后的脚步踩出来的吧。”鹿鸣的脸就红了。
这个文静的姑娘开起玩笑来竟是这么的肆无忌惮。鹿鸣又在心里暗暗的骂自己,你这个穷小子,脑袋里都想些什么呢。人家只是无心的一句话,你却想出这般绝不可能的事情来。
也许是溪水的滋润吧,上山的路上,道旁生长着许多乔雅连见也没见过的花草。她不停的向鹿鸣请教,让鹿鸣小小的虚荣心得到了一点点的满足。鹿鸣毕竟是在农村长大,水县乡间的一花一草,他都大致叫得上名字。他得意的向乔雅指点着,“这是茜草,这是沙参,这是荆花,这是——”
“我知道,这是蓝羽花。”乔雅抢着说。
小山比较平缓,也不是太高。两个人不一会就爬到了山顶。山顶的最高处,是一块极大的山石,乔雅兴奋的跑了上去。山风吹着她额前的头发,她就咯咯的笑了起来。笑声清脆如风铃。
“你还记得那首《白轮船》吗?”乔雅问鹿鸣。
“当然记得,”鹿鸣也爬上山石,站在乔雅旁边,用略带临沂味的普通话朗诵起来,“有没有比你更宽阔的河流,爱涅塞?有没有比你更亲切的土地,爱涅塞?有没有比你更深重的苦难,爱涅塞?有没有比你更自由的意志,爱涅塞?”乔雅踮起脚尖,看着远方的村庄,田野,羊群,用甜美的声音应和着,“没有比你更宽阔的河流,爱涅塞。没有比你更亲切的土地,爱涅塞。没有比你更深重的苦难,爱涅塞。没有比你更自由的意志,爱涅塞!”
从山上下来后,乔雅打车回了柳溪。鹿鸣也一路小跑冲向了自己的小窝。他已经很久没有像今天这样开心过了,不由的唱起了歌子。进门的时候,门房老鲁拦住了他,笑嘻嘻的递给他一个小箱子,说,“小周,刚才和你一起出去的那个姑娘,给你留了个东西,你顺便拿回去。”鹿鸣有些纳闷,接过来,打开一看,竟是一台崭新的笔记本电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