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不是每颗流星的陨落都有既定的轨迹,是不是每个生命的消逝也有注定的宿命。
什么是宿命,宿命就是一次一次又一次地接受突如其来的灾难。
八岁那年,我终于可以坐在破落的学堂和其他同龄人一起上学了,教我们的师傅是一个年事已高颤巍巍的老头子。
他坐在那里即使睁大着眼睛也总是让人感觉一副睡着的样子,刚开始我不知道他是没有真得睡着,总是在他眼皮底下做小动作,把黄色的橡皮搓成一条一条扔在前面女同学的头发里,其实他都看在眼里,他把我叫上去问:“知道为什么叫你上来吗?”
我假装摇摇头。
他忽然严厉地责备我:“把手伸出来,知错不改,孺子不可教也。”
他手中的戒尺落在掌心,我好像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我心底慢慢地坍塌。
就在那天,窗外的黄昏格外的破败,把夕阳染成血色般狰狞,师傅用戒尺毫不留情地重重地地敲打我的手心。
门忽然被人用脚用力地踹开了,我转头一看,是姥姥,她脸上的表情是我从没见过的复杂,她朝我吼:“小米粒,你父亲快死了,快跟我走。”
那个时候,我不知道死是什么,是不是像母亲一样安睡在草木疯长的坟墓里,再也发不出溃烂的声音?
我们几乎是奔过去的,原来父亲今天轮换的岗位的车间是装满瓦斯的,瓦斯把整个车间都炸裂了。包括这个车间所有的工人。
我们抵达的时候,大火还在熊熊地燃烧,旁边干燥的芦苇蒿助长了它嚣张的气焰,浓烟滚滚,上升到天空盘旋成乌云的形状,任镇上的人怎么扑灭都无济于事。
我不知道那场大火烧了有多久,我只记得那时天边的那抹红,像血色一般地狰狞,渲染了我童年整个黑色的瞳孔。
后来大火熄灭了,人们抬出一具具烧焦的尸体,面目全非,我们已经分不清哪个才是我们的亲人,但是我们都知道我们已经失去了血脉相连的至亲,就算曾经没有怎么交集过,就算曾经假装视而不见过,但是心脏的左侧还是隐隐地会痛。
姥姥一直觉得父亲的死不是一场意外,为什么好好的酒厂会有瓦斯,造酒根本用不到瓦斯,她和所有死去亲人的人一起猜疑,最后得出结论。酒厂在搞副业,为了节省成本,让这些无安全操作技能的酒匠去操作,只是为了牟取更多的暴利。
这是个黑心的酒厂。姥姥说要联合其他受害家人一起去告他们,查封酒厂,让他的所有财产充公,让酒厂老板关进监狱。
父亲死后的第二天,婶婶和伯伯过来,无事不登三宝殿,我已经好久没见过他们了,自从她流产之后,我成她的仇人。
姥姥把我打发去买酱油,我偷偷地躲在门外听他们谈话。婶婶开口说道:“妈,听说小叔子的酒厂发赔偿金,你不要,偏要他们赔你一个儿子,这怎么可能呢,人死不能复生!”
姥姥说:“钱有什么用,再怎么多也换不回我的儿子。我还要联合别人去告他们,他那个工厂根本就是违章操作。”
“妈,那只是一个意外,不是工厂的问题,我明白你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心情,但是你还有小米粒要养,小叔子的丧礼还没有办,这些都需要钱。”婶婶总是能一刀切中姥姥地要害,“就算你知道那个工厂私设车间偷偷地制造炸药,你有证据么,你只是听说然后看见瓦斯,就算你告上去空口无凭,谁会相信,难道他们不会买通上面的人吗?”
姥姥突然不说话了,只是用手交叉地捶着自己的胸,哀嚎道:“我的儿啊!”
婶婶貌似波澜不惊的话显然触动到了姥姥内心最脆弱的心弦,婶婶趁热打铁地说:“现在你唯一的事情就是把小米粒好好养大成人,让她读书。这样才能对得起她死去的父亲,其他的事情不用管,恶人自然会有恶报的。”
恶人真的会有恶报么?
姥姥那天在一堆面目全非的尸体中还是认出了她的儿子,我的父亲。
他的脖子上还挂着从小佩戴的玉佩,上面刻着平平安安四个字在大火的焦灼中已经模糊不堪。
姥姥扑倒在地上,嗷嗷地放声大哭,哭声让人悲痛又悸动。
可是我没有哭,也许他从小到大对我的冷漠让我感受不到他对我的爱。他的存在和离开就像一朵浮云,没有过多地融入到我的生命和情感中。
葬礼的那天,大伯和婶婶都来了还有一些镇子上的人,姥姥的左手缠着白色的布,脖子上挂着白色草编的绳子,两眼泪花。我搀着姥姥跌跌撞撞的身体,她一夜之间似乎苍老了很多。
父亲葬在十里镇靠北的山上,我死去的母亲的旁边,这座山埋葬了村里世世代代很多死去人的亡灵,听说,这里最靠近阳光,死后他们的尸体便不会觉得那么湿寒和阴冷。
姥姥病了,在回来之后的那个晚上,迷迷糊糊说着一些不着边际的话,我用我的手摸摸她的头,又摸摸自己的头,她的头滚烫滚烫,她应该是发高烧了。我试着把一条毛巾浸透在烧开的热水中,拧干敷在她额头上。
她蜷缩着自己的身体,我想她是冷了,我爬到一张高脚凳子上垫起脚尖上从雕花的漆木柜子的上面拿下被子,却连着被子一共摔倒在地上,跌落的高脚凳子砸破了我的膝盖,有血往外涌,要是从前,姥姥肯定会跑过来,轻轻地嗔怪我然后吸允着我的伤口哄我不哭,可是现在,看着床上像个婴孩一样的姥姥。我突然明白,以前姥姥是我的依靠,而现在我却成了姥姥的依靠。
姥姥的病,过了一个星期,丝毫没有转好的迹象,她卧在床塌上一直不停地咳嗽,她死也不去看大夫,她让我去祠堂抓几把祭拜过的香灰用纸包起来,带回来给她用水泡开喝,以前姥姥也经常这么喝,不出两三天就会好起来,可是这样子大概过了半个月的样子,姥姥还是觉得两腿无力,两眼冒金花,咳嗽也愈发得厉害。
看着她脸上抽搐的表情,我想她这次应该病得很严重。
我偷偷地跑去婶婶家找大伯,我知道婶婶不想看见我,我就躲在一棵大树后面等大伯出现,大伯在正午的时候才出门,我跑到他面前拽住他的衣角说:“姥姥病了,病得很严重,怎么样她都不去看大夫,怎么办?”
大伯听了,犹豫地看着我,后来还是带着我去镇上找了个大夫,让他背着一个包去看姥姥的病。
刚推开虚掩的木门,便传来姥姥剧烈地咳嗽,好像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才痛快。
姥姥看见我们背后带来的大夫,露出不高兴的表情:“我不要看什么大夫,我自己的病自己清楚。再说,我也没钱看病,让他走吧。”
大伯回应道:“妈,你这是怎么了,钱不是问题,上次我弟死后不是赔了一大笔钱,你现在有病,就得好好治。”
“那是你弟用命换来的钱,那个钱谁都不能动。”姥姥露出一副吃人的表情,后来看着我又幽幽地说,“这个钱只留给小米粒以后读书用的。”
我一听,急了,我脱口而出:“姥姥,我什么都不要,我也不去读书了,我只希望你健健康康地在我身边,我们像从前一样开心地过日子。”
姥姥很倔强,死也不肯,她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一旦一种思想根深蒂固,任谁都改变不了。
包括我也无能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