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里镇,我出生的地方。
这里的人世世代代以酿酒为生,且酿出的酒飘香方圆十里,故十里镇的名字由此而来。
不管渡过多少个春夏秋冬,这里无处不在浓郁的酒香从未消减过,闻得多了,你便不觉得那是酒香,而是另一种赖以生存的氧气。
酒,是我父亲这一辈子不能失去的生存介质。
自从我出生后我母亲死去的那刻起。
他们都叫我小米粒。
因为我出生的时候,不足三斤,还是个难产儿,一般初生的婴儿因为刚脱离胚胎,呼吸到外面新鲜的空气,有点不适应便会哇哇地大哭起来,可是出生那天我非但没有哭,而且闭着眼睛眉头紧皱,一副奄奄一息的样子。
就在他们都以为我是个死胎的时候,不知道姥姥从哪里知道的偏方,拿出一小块铁块在火上烤了又烤,烙在我左边的肩膀上。
疼痛迫使我哭出了声。
他们都说,我是从鬼门关的夹缝里出来的孩子,可是就在那个寒冷的夜晚,我的母亲因为难产进了鬼门关,再也没有醒过来。
婶婶说我是灾星,是家里的不详之人,会克死身边所有最亲的人。她在我出生没几天就拿着我的生辰八字去村里一个长着人不人,鬼不鬼的巫师那里算命算出来的。
自我懂事开始,每年的大年三十,姥姥总是牵着我的手去那件黑漆漆看起来像鬼屋的小房子里去祭拜,然后捐上一笔钱,以化解我身上的不详之气。
每次去的时候,巫师总是用黑色的布紧紧地包着她骷髅一样瘦小的头,稀疏眉毛下露出一双空洞的小眼睛,然后露出两排小颗发黄的牙齿,拿着一道黄色的符贴在我头上,手一直在我头上面摇来晃去,嘴里还不停地念叨着什么。
她的巫术在我眼里显得有些可笑,我厌恶地看着她,有一次我故意踩到她那件快要及地的黑色长袍,她一个娘呛,险些摔倒在地。看着她面容失色的样子,我抿着嘴笑出了声。
后来她再也没有为我施过法。
我只记得她当时转过身对我姥姥说了句:“你们家的小祖宗,她身上的戾气太重,我降服不了,您还是另请高明”。
姥姥一直对我疼爱有加,只有那一次她脱了我的裤子当着很多人的面狠狠地打了我的屁股,边打边骂:“你这个不知好歹的兔崽子,都怪我平时惯着你,总有一天你会闯出大祸的。”
我一直都没觉得我做错什么,她不过是一个贪得无厌的骗子,可是为什么村里那么多人都像神一样把她供奉着。
并像听神的旨意一样顺从她。
假若她真的是上天派来救人出苦海的。
那么我的母亲大抵也不会死了。
我的父亲。
他有着宽阔的肩膀,寂寥的背影,他的眼神深邃而又忧郁,他的胡须终年不刮,长长的胡须流露出他对生活的消极。他不喜欢说话,他嗜酒如命。
我的父亲,是镇上一名普普通通的酒匠,从小他就不怎么管我,也不怎么愿意看我一眼,他总是天灰蒙蒙未亮的时候去酒厂上班,天快黑的时候回来,然后一个人坐在门外大口大口地喝酒,他总喜欢把自己喝到烂醉,醉得一塌糊涂后然后闭着眼睛扶着墙角昏睡过去,任谁也叫不醒。最后都是姥姥和我一起把他扛进里屋的坑上。
他偶尔会拉二胡。
似乎除了酒,二胡是他唯一自娱自乐地伙伴。
姥姥有时候也会喝点小酒,她喝多了就会给我讲我的父亲和我的母亲,我每次都会支起我细小的胳膊,睁大眼睛努力地听。
我对我素未蒙面的母亲的记忆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断断续续地从姥姥口中得知。
姥姥说,父亲年轻的时候是在省城文工团拉二胡的,就是在那里认识了你的母亲,一个貌美如花很多男人垂涎的戏子。他从刚进团的时候就喜欢上了她,但是却从来都没说出口,只是在她排练口渴的时候为她递上一杯水,在她被人劝酒的时候替她喝酒解围,在天黑得可以见底的时候送她回住的地方。他一直都不坦诚自己的心,也不确定自己的心,最重要的一点是他怕自己配不上她,一个如此美貌的女子,她怎么会愿意为他停留,跟着他回到那个破落的小镇,过着平凡而清苦的日子呢?
花生米在姥姥嘴里咯噔咯噔地发出清脆的响声,姥姥垂下眼帘幽幽地说,如果换成是我,我也不会,但是每个人的心都会累,都会选择最后还陪在她身边给她温暖的那个人。你母亲之所以跟着你父亲回家,大抵也如此。
对于我的父亲和母亲,她从一开始都是持阻挠的态度,她无论怎么样都不同意她的儿子娶一个戏子回来,因为那个时候戏子的名声不太好。她曾让我的父亲在她和我母亲之间做出选择,而他竟然义无反顾地选择了我的母亲,他说即使她不同意,他也不会放弃我的母亲,哪怕他离开十里镇不要回这个家。姥姥说着长长地叹了口气。
这是她所始料未及的,她忽然明白父亲对母亲是真的爱,而不是一时的冲动。最后她选择了妥协。她苦笑着说她不喜欢我的母亲其实还有其它的原因,她一直觉得城里来的人都有点傲气,看不起他们这些乡下人,喜欢唆使别人做事。但是事实上,接触了我的母亲,她才发现这一直都是她对城里人的偏见,我的母亲即使怀孕五个多月还是早起帮她做饭,洗衣服,从来没有什么怨言,更不会唆使我的父亲离间跟她的关系。她确实是个好人,只是命太短了。小米粒,你以后长大了要记得常常去看看她,不要让她觉得太孤独。
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孤独的意义。
是不是像父亲手中的二胡声。
虽然没有大提琴那般低沉,没有钢琴那般曼妙,也没有曼陀铃那般清脆,却有着属于自己独特的韵味。
不管拉什么曲子,总是夹杂着一丝淡淡的哀愁与落寞。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父亲留给我的总是他宽阔寂寥的背影。
他从来都不正眼看我,哪怕我从他面前走过。
我想他应该是恨我的。
因为我害死了他这辈子最爱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