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蜀府都,百年老城。
自明武年间以来,天子便定此地为蜀川首府,设史督辖,中土西南之地,皆以此为中心,故此城池之雄奇伟岸,再难有其他。
如若有人从这西蜀都城的南城门进入,便会步入一条宽阔笔直的大街“宣德路”,大道直通西蜀都城中央的“护都府”,若是站在这南城门往里望去,便可在目光所及之尽处,看到那雄伟庄然的府衙殿堂。
这“宣德路”直通“护都府”,自然就是都城商业重地,大道两旁亦是一片繁荣至极的景象。
只见大道两旁高阁楼亭林立,招牌叠重,其间驿站,客栈,酒楼,茶馆,但凡世人所需之地尽皆不乏。戏楼,曲苑,妓院这等欢愉之所也必然是应有尽有的。
今儿万里晴空,日头高挂,又是个难得的好天气,只见熙熙攘攘的马匹行人行走在这铺着平整的方石板路的“宣德路”上,往来商贩旅客络绎不绝,文人雅士亦是不乏,毕竟漫步行走在繁华的大街上,听着耳边不时飘来的籁音华曲,流连忘返,人生难得的自在逍遥。
尤其在这都府逍遥欢愉之地,有一座名为“景澜苑”的曲楼,在这西蜀之地颇为有些名气,其中的乐师曲伶都是万里挑一,当地人皆之视为潇洒风流的首选之地。
尤其今日更是如此,据说里面的首席乐师乃是来自中原的芸萱姑娘,曲艺相貌皆是不凡。
此时这“景澜苑”中,一位美貌乐师正在隔着薄纱的台上抚琴奏乐,底下亦是坐着不少底下文人雅士,高管贵族。
却见在馆中最中央的上好位置上,坐着以为衣着华丽的公子哥,看着十七八岁的模样,面容圆润,一脸营养过剩的样子。
只是这位公子哥的坐姿却是有些不太好,斜背靠椅,耸肩摇首,一条腿吊儿郎当地搭在身前的圆桌上,嘴里不太利索的磕着瓜子,时不时的站起来为台上的美人叫好,罔顾他人。
这个有些张扬的公子哥便是西蜀首富冯员外冯世远的长子,冯常远冯公子。
只见这冯常远冯公子一叫好,他身旁的贵族公子哥儿便也跟着鼓掌叫好,似是这月楼里的众人尽皆为他马首是瞻。
唯有冯常远身旁坐着一个青年文人,不动声色,自始自终只是默默地望着台上的演奏的芸萱姑娘,双眼微凝,似是陶醉于其美妙的乐曲之中。
要说这位青年文人来头也是不小,乃是堂堂西蜀“护都府”的校尉,萧司马的公子,萧旸。
有时这老天爷也是颇为不公,这年方十八萧公子不仅家室显赫,相貌英俊潇洒,偏偏又有极高地文采,这最近更是考上了进士,就等着明年赴京面圣殿试。
可以说萧公子的前途是一片光明大好,整个川蜀之地这些高官世子也没几人能达到萧公子这般年轻有为的地步。
所以说连这西蜀首富的冯员外也注意到了这位年轻有为的萧家公子,不但冯员外自己与在“护都府”任职的萧司马主动结交,时时送上厚礼,还把自己那不争气的宝贝儿子冯长远叫了过来,特意叮嘱,让其投其所好,与之好好结交。
话说这冯常远冯公子年龄与萧旸相仿,也是十八九岁,可这冯公子却是一位典型的纨绔子弟,从小不学无术,自会走路以来,就只知往风月欢愉之地跑,这西蜀都府的所有欢愉场所都早已让他逛了个遍。
偏偏这冯公子还喜欢结交好友,改善人际关系,时不时拐着其他官宦人家的子弟与其一起潇洒红尘,阅尽风月,堪称这西蜀地界富贵人家纨绔子弟的代表,风流公子的典范。
那日冯常远听见老爹的叮嘱之后,微微笑了一下,颇为不以为意,只向自己的老爹道将自己与这萧公子一起扔进“宜春院”,找几个漂亮姑娘风流快活几日,出来那就是拜把子磕头的好兄弟。
据说今日带这萧公子来这“景澜苑”只听曲不做事的主意是冯公子挨他老爹两巴掌以后才想出来的……
只见冯公子在一旁见这萧公子望着这弹琴的淑琴姑娘有些出神,不禁心有所感,心想这萧公子果然是个清高的主,自己这几日带他纵横风月之时,他皆是敷衍推辞,没想到却是好这口,原来喜欢这半遮半掩,故作风雅的情调,唉,话说这读书人就是麻烦,还挺难伺候。
冯常远突然心生一计,暗自笑了一下,摸了摸自己还带着五指红印的双颊,随后对着萧旸笑到:“旸兄,怎么样,这芸萱姑娘长的不错吧,你瞧那小脸蛋,小鼻子,小下巴,那小白手,小腰,那大胸脯,大腿……嘿嘿嘿……”
萧旸本也是见芸萱姑娘相貌清丽,琴艺精湛,确实也是不禁有些陶醉其中,却听一旁的冯常远此时对自己说话,满嘴大大小小的,却也是不会其他文雅一些修辞,最后还带着声声淫笑。
唉,要不说这没文化真可怕,好好的一个清丽女子,硬是给形容得不堪入目,污秽不堪。
只是这萧旸已知这颇为浮夸的冯公子却是有意结交自己,这几日不断的宴请自己,虽然带自己所去之地颇为低俗,但毕竟也是人家的一片好意。
萧公子也不好多做表露,只是颇有些尴尬的附和一句道:“嗯……这芸萱姑娘气质清雅,曲艺高超,确也不是寻常女子可比。”
“对对对!芸萱姑娘主要是琴弹的好,你听这小曲弹得有腔有调的,我都听不懂。不过这个不重要,我听说这芸萱姑娘的身世颇有来头,据说她的父亲以前也是京城的一位高官,只是前几年也不知犯了什么重罪,去年就被处死了,连累于她,这才沦落到这西蜀的风尘之地。唉,说来这芸萱姑娘倒是挺可怜。”
冯常远说着说着,自己倒是开始哀声叹气起来。
萧公子在一旁听着冯常远感情丰富的叙述,看着台上抚琴的眼神却是有些变化,微微点了点头,似是已然听说了关于芸萱姑娘这些传言,不禁微微有些黯然道:“却是有些可惜……”
“谁说不是呢!要我说,那个主审的脑子也有问题!父亲有罪,关人家姑娘什么事,至于做的这么绝吗?看着芸萱姑娘年纪也不大,多半未成婚假。这原本是官宦人家的小姐,沦落到风尘之地,以后的路该怎么走啊!看了真是叫旁人担心啊!”
冯常远说道这里看了一旁的萧旸一眼,嘿嘿一笑,说道:“萧兄,明年就要进京赴试,前途大好,可喜可贺。萧兄本就家境殷实,小弟也没什好送的,不如我将这芸萱姑娘给赎来,送与萧兄如何……”
“……”
萧旸还未听这冯常远说完,就以知晓这冯公子肚子里打着什么主意,心中腾然生出一股难以抑制的怒火,终是碍着冯家在这西蜀城中的滔天权势,不敢明言驳斥,只是沉默不语,面色却已微微露出怒容。
只是这冯常远见萧旸听自己说完以后,默不吱声,面色通红,又想起前几日萧旸在风月之地的略带羞涩的表现,却是误以为这清高的萧公子只是有些不好意思罢了,恐怕多半还是个雏。
冯公子顿时明白了过来,嘿嘿一笑,豪爽得拍了拍萧旸的肩膀,大笑道:“哎!萧兄!不是小弟说你,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大家都是成年人了,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况且你日后若是留在京城做官,肯定少不了一些勾心斗角,鸡毛蒜皮之事,也需要时常放松不是?萧兄放心!此事包在小弟身上!我冯常远别的能耐没有,这等借花献佛的事……”
话说这一脸自信的冯公子正在满脸怒容的萧公子面前打着包票,“景澜苑”的大门口却是突然有人大声地吵了起来,人声吵杂,喝骂声不断,顿时便将冯常远的说话声盖了过去。
“奶奶的!门口那是怎么啦!是哪只疯狗在那里乱叫?!”
这冯公子似是最不能容忍别人打断自己吹嘘,不禁急急回头向着门口怒骂道,看着颇为生气。
只见冯常远刚刚骂完,一个仆人模样的下人向小狗一样的从曲楼门外跑了进来,单膝跪倒在冯公子面前,双手抱拳道:“回冯大将军,门外不知打哪来了一脏臭乞丐,也无曲楼请涵,一进门便往曲楼里闯,嚷着要听小曲,小的们有些拦不住了,还望大将军定夺。
这仆人所说的“冯大将军”是冯常远自封的,据说一人这冯公子不知又抽了什么风,喜欢自己演戏,于是便在自家的花园里自导自演一部叫做“冯将军西域独行降魔八十一斩”的戏剧,据说这部大戏被冯公子视若珍宝,只邀请了萧旸公子一人看过。
按照萧公子的说法,这部戏的看点就是戏中唯一的男主角冯常远祸害了不少跑龙套的男女扑人,至于具体是什么,与本书无关,暂且不提。
话说这跪着的下人还未说完,曲楼门口便晃晃悠悠地走进一名衣衫褴褛的老乞丐,只见这乞丐发迹胡须皆是胡乱披散着,脏兮兮的,似是许久未做清理,浑身散发着污秽之气,身旁之人皆捂面避之不及。
只见老乞丐手里还提着一个破竹酒葫芦,一脸醉容,身形摇摇晃晃,路子都走不稳,多半是一个在哪讨着铜钱便去买醉的穷疯子。
曲楼里的富贵风雅之士见这臭乞丐仪态丑陋粗俗,甚撒风景,皆是极为厌之,可有各自自持身份,不愿与之对话,怕有失身份。
好在还有冯家冯公子这性情直爽的主,这冯公子也不管那么多,张口就骂了起来,倒是颇得曲楼里众位风雅之士的人心。
“哪来的穷痞子,跑这来耍酒疯,瞎了不成!快快给我轰出去!”
冯常远骂完,还未等身旁下人动手,这臭乞丐却开口说话,口齿不清地道。
“哎,冯大公子!这曲楼本就是供世人欣赏悦心的,为何偏偏要敢我走,何况我又不是没给钱,凭什么不让我进去。小的早知,冯大公子乃是这都府城中最为讲理之人,可要为小的说句公道话啊!”
这老乞丐说着说着,便从破布衣中掏出一锭银子,“咣啷”一声,随手丢在了一旁的圆桌上。
呵呵,曲楼里的众为富家子弟见这一幕,心中皆是极为不屑,纷纷蔑视于这臭乞丐:开玩笑,你也不照照你自己是什么样子,敢在这里耍钱,还在这西蜀之地中最为富有的冯公子面前耍,这回可有好戏看了。
却说冯公子见了这一幕,略微低头思绪了一下,而后微微点了点头道:“嗯,好像有些道理。老爹常对我说,人不应因富贵贫贱有别。好了,那你进来吧,刚才是我冒失了。”
在众人的一片错愕中,经这冯家公子这么一说,这臭乞丐便堂而皇之的走入馆中,坐在一旁听了起来。
唯有坐在冯常远一旁的萧旸看到了这一幕,心中暗自思索了起来:这冯常远为人看似不学无术,浪荡不羁,没想到还懂得如此道理,难得难得。看来这冯公子虽然平日里风流了点,为人品性倒还是颇为正直的。这几日又待我不薄,不惜钱财向我示好,日后倒可与之相交看看,来日方长。
这曲楼中经这么一闹,众人一时便安静了下来,只有台上的芸萱姑娘悠扬飘渺的琴声回荡其中,毕竟众人皆是慕名而来赏乐,若是因其它琐事打扰,岂不得不偿失。
“嗯,不错不错。这曲中虽是表面婉转悠扬,可细听之下又隐隐有着些许哀怨之意,曲风更添深情。”
“嗯,不错不错……嗯,不错不错……”
这老乞丐进曲楼坐下来之后,嘴上却也没闲着,听着台上云萱姑娘的曲子,便开始评论起来,听一段评论一段,听一段便评论一段,啰嗦着没完没了。
冯常远在一旁听着,刚开始却是不以为意,可这臭乞丐竟然没完没了,丝毫没有停止的意思,到最后竟然鼓起掌来,高声喝好,台上薄纱之后的芸萱姑娘竟然微微对着老乞丐微微点头示意,似是老乞丐的喝彩深得起意,一旁的萧公子也是微微点头,若有所思。
冯常远心想自己带头鼓掌的时候,芸萱姑娘皆都丝毫不为所动,只是漠然抚琴,这臭乞丐倒是评论得头头是道,自己还听不懂。
冯常远越想越急,终是忍不住火往上撞,“哗啦”一下就把身前的木桌翻开,怒目圆睁,用手指着这老乞丐,赫然道:“他娘的,给我打!狠狠的打!”
“哦呦?冯世子?这是为何?”老乞丐似早有所觉,在一旁淡然的问道。
“为何?他娘的,凭什么你能听懂,老子却听不懂?!你让老子不爽了,给我打!”
冯公子这一喝骂,身旁手下的几个人立刻上前便要动手,似早已急不可耐,意欲狠狠修理一顿这不懂人事的臭乞丐。
可这几个下人还未奔着臭乞丐走上几步,也未见臭乞丐如何动作,这几人便纷纷身体失衡,跌倒于地,痛得哀叫不止。
只见臭乞丐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笑着说道:“既然冯公子不容我,那小人这便离去。”
说着臭乞丐便向曲楼门外走去,行至门前,忽又笑道:“对了,光顾着听曲了,差点把正事忘了。冯世子,记得给冯员外带个话,告诉那老头,这西蜀之地已不太平,劝他需早做打算,方为上策。嘿嘿,冯世子,小人这就走了。”
在曲楼众人一边惊愕之中,那臭乞丐背着众人举起酒葫芦,仰头灌了一口酒,便已不见踪影,消失在众人的视野之中……
这冯常远听到臭乞丐的话,有些不解其意,连忙又带着人追出曲楼门外。
却见冯常远刚一追门外,这是至南城门奔进一批快马,马背上骑着一人,拖着一人,两人身上皆是血迹斑斑,所乘的马儿在这大街上仍旧狂奔不止,好些冲撞了追至街道的冯常远一行人。
“这他娘的,在都城大街上这么骑马,现在的人都想找死不成?!”冯常远急急地又是对着那马上之人骂了两句。
却见冯常远身旁的一位下人,看了那马上之人一眼,小声嘟嚷了一句:“哎?那不是安阳镇的驿丁陈胡吗,莫非是我看错了?”
“你在那嘟嚷什么那?你说他是谁?要说话就大点声说!”冯常远耳尖,却是听到了。
那下人见冯公子和自己说话,连忙谄媚的笑到:“回冯大将军,马上那人十有八九就是安阳镇的陈胡,说来也不是什么大人物,就是一个喜欢赌博的驿丁,小的以前还和他赌过呢,输了不少的银子,所以小的记得他盯盯的,就算他化成灰也认得。”
“瞧你那点出息!”
冯公子听完随口骂了那下人一句,却听见此时不远处有一声童音喊道:“麻麻!麻麻!快看,天上有一只绿色的大鸟再飞诶!!!”
“你这傻孩子又犯病了,哪有什么大鸟?昨夜是不是又没好好睡觉。”
只见街道不远之处有一位妇人正拖着一位熊孩子的手往前走,那虎头虎脑的熊孩子正抬头指着天上的一处云朵大喊大叫,拉着妇人的手止步不前,而妇人则是一边低头喝骂着这个让她头疼不已的熊孩子,一边费力的往前拖着他,甚是恼怒。
不远的冯常远闻之有些好奇地顺着那熊孩子所指的方向抬头看了看头上晴朗的天空,隐约好像真看到了一只青鸾在云后飞翔,宛如青霞,只是九霄之上非目所能及,看之不清,冯常远眯了眯眼,眼睛却是又遥遥望着那直奔“护都府”的马匹,想起刚才那臭乞丐说过的话,不知为什么,此时冯常远望向那雄伟庄重的护都府,却没有往常那样的四平八稳的感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