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殷偶遇瑛王,人来人往间,两人所站地方的旁侧便是一间升景茶楼,两人在路边闲聊几句后便相携上了二楼雅间。越溱在一楼选了个角落的位置安静的坐着,阿风随着于姬继续闲逛。
一楼人满为患,有士子聚集高谈阔论,有商人歇脚闲聊,越溱端起茶盏,凑到唇边却不吃下,似在沉思,又似在竖耳倾听旁桌交谈。
茶楼这种地方,往往是散播消息的重要场所。
在茶楼,只消付上一壶便宜茶水的钱,找个位置坐上一天半天,便会探得一些零碎的消息。
新近的消息,莫过于几日后旭王的处斩。旭王,那个集聚贵气与美貌的年轻的亲王,他的生命,很快便会在这世间结束。
旭王谋逆这话题太过敏感,怕一个不好,祸从口出,招致杀身之祸,众人只带过几句,便转移了话题,不知谁起了个头,大家开始纷纷说起楼殷来。
说到楼殷,在座无不推崇,眼睛发光,似带微微狂热,无人不赞一句楼殷乃当世极有风度的儒将。
座间一人笑道:“听说楼将数月前曾赴旭王宴,得赠一美姬。楼将生宴之时,安国侯府二公子曾当众讨要那舞姬,竟然遭拒。之后旭王一案,牵连甚广,那舞姬亦不能幸免被捕,数日前楼将为此姬亲自去向圣上求情,可见楼将甚爱之。本以为楼将既爱此姬,必会纳为妾室,却不想至今未闻喜事。难得听到楼将的风花雪月之事,楼将这般既爱之却不纳之,是为何故?”
话音一落,旁桌一人便接着道:“我也有所耳闻,听闻这舞姬姓越,乃是一个极冷的美人。”
这句话夹杂着一阵粗犷的哈哈笑声,众人闻声望去,却是一个长相粗犷的大汉,那汉子人高马大,大摆袖大跨步的自外而进,他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痛快的饮下茶水,笑道:“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英雄之爱,岂是我们凡夫俗子能懂的!”
“原来是曲校尉,什么风把您吹来了。”有人一眼认出此人,忙上前寒暄讨好。
眼看众人都要起身,曲校尉连连摆手道:“坐,坐,谁过来老子跟谁急。”
这话一出口,众人识趣坐回原座,店中伙计为曲校尉倒茶,曲校尉嘿嘿一笑,自己接着先前的话题继续道:“楼将府上的越姬,本官可探查的清楚,原来竟是先扶风太守越衡之女。”
扶风太守,乃是金陵三辅之一。京师附近地区便是归京兆尹、左冯翊、右扶风这三个地方官员管理。
扶风,取自扶助风化之意。能任此官职者,往往是个才德俱佳,备受拥戴的文臣。
然,座间一人却急呼一声,问话的语气并不带半分尊重:“是那个贪污受贿,鱼肉百姓的越贪官?”曲校尉点头称是。
角落里,越溱的手微抖,敛眸,心里有痛,却什么也不能说。她的父亲,生前正直不阿,极受尊崇,死后却留得污名。罪魁祸首,却是先皇,那个万万人之上,拥有生杀大权的帝王。皇帝,乃是天子,更是万物之主,权势滔天,无需法规,只消一句圣言,只要一个莫须有的罪名,便可置人于死地。翻手生覆手死,帝王之权无人可制。
权贵,为何总能仗势欺人?但凡手中有权之人,为何总喜掌控他人喜怒生死?人命的贵贱,为何总是为权,为势,为财划分品等?
她的身子发抖,她只能强制忍住。
忍,只能忍。
片刻,有一书生模样的少年站起身来接话,语气带着疑惑:“在下初来金陵,对于大家唤越扶风为贪官,有些不解。在下犹记得小时也来过金陵,那时金陵城中无不赞越大人高风亮节,清正廉明,如今却为何都唤他越贪官?”
“哈哈,你有所不知,这可是先皇亲自断案定罪,如何有假?那越大人是假清廉,若不是先皇眼亮,从府上搜出一库珠宝,我们至今还被蒙在鼓里。”
“原来竟是这样吗?”那之前插话的少年慢慢坐下,喝口茶水,喃喃自语。
越溱闻言,噙泪苦笑。
父亲啊,你之前为百姓所作的一切好事,他们都不记得,只记得先皇的一句话。
在座众人纷纷低语交谈,话语有些难以入耳,越溱此刻却已收敛心情,低眉品茶,罔若无闻。
一楼满座都在言谈越溱之父,二楼雅间里瑛王却笑楼殷之情。
“想你楼殷堂堂一员百胜大将,在战场上所向披靡,没想到竟在感情上犯了糊涂。”瑛王爽朗的笑声停歇,但因笑得过猛,有些岔气,舒缓了半晌,接着道:“这女人啊,最易心软,你要懂得疼,时间一久,她的心自然而然会向着你的。”
楼殷闻言眼睛一亮,问道:“果真如此吗?王爷有所不知,她性情极为清冷,怕是很难讨她欢心。”
“性格冷,才证明她缺暖啊!”瑛王倒是很得意传授经验,凯凯而谈:“你是将军,自然知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这个道理。要想获得女人的心,得破费一番功夫。你要了解她,思她所思,想她所想,爱她所爱,恶她所恶,平常守在身旁,两人即便不说话,也能养出不分不离的习惯来,这习惯一旦养成,是想戒也戒不掉的。”
一语惊醒梦中人,楼殷脑海思路顿时豁达明朗起来,只是很快的,他又眉头一锁,道:“……可她不会做妾。”
“噗!”,瑛王一口茶喷到对面桌面上,有茶水飞溅到楼殷衣裳上,水湿的斑点部分颜色迅疾变深。
瑛王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指着楼殷道:“敢情本王说了半天全是废话!但凡清冷的女子,自有一身傲骨不甘折,她即便嫁给平凡庄稼汉,也不会为富人妾,你可知为何?妾可随意变卖转赠,毫无地位可言,你现在爱她不错,若哪天你变了心,后果会是怎样?是准备把人家卖了,还是赠给别的男人?而妻子,却是真正能相伴一生的一家主母。妻和妾能一样吗?既不是许以妻子之位,少来本王这里讨教!”
瑛王嗤之以鼻,随后自斟自饮道:“这人啊,莫要贪心不足。不能许以真心,何谈要他人的真心相付?”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何尝不愿娶她为妻,只是,”楼殷沉吟道:“她如今身份卑微,为妻终是不妥,为妾倒是可以。”
瑛王抬起眼皮瞥他一眼,嗤笑道:“将军坐久了,你这脑袋也跟着迂腐了。将军府上,你可是一家之主啊!你上无长辈压着,娶谁为妻还要经过旁人的同意不成?”
楼殷一怔,随即释然一笑道:“是我糊涂了。”他端起茶杯,高举着敬瑛王。
瑛王亦是高举茶杯,微微一笑,一饮而尽。
“再奉劝一句,本王似乎看到你带了两姬出府,将军可要处理好关系,莫要美人还未动心,却先认定你已对她人有意,后果不堪设想啊。”
楼殷:“……”眉头深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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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了阵闲话,因为瑛王还要多坐半晌,楼殷便辞别瑛王,自先下了楼。
一楼满座说的正热烈,乍见楼殷从楼上台阶一步一步往下走,均是停住话头。
“楼将军……”
满座起身上前问候,只越溱一人独坐角落,未曾回头,这让楼殷一眼看到了她。
楼殷与众人寒暄几句,自行走到她面前,拉起她的手,柔声笑道:“走,我带你先去吃点东西。”
何曾听过他用如此温柔的声音对自己说话,触手的温热,都不免让她一怔。
他拉起她便走,越溱无奈,只有在桌子上放了三枚铜钱,随他而去。
身后茶楼里,是一片寂寂。
好久,才有人找回自己的声音:“刚才那人是越姬?”
“看将军待她态度,应该没错了。”
“我们刚才……”
“……谈论她的父亲。”
“哪里是谈论,简直是当着人家的面,在说人家父亲的坏话!”有一个十岁般大的男孩用稚嫩的声音说道。
童言无忌,道出真话,众人都有些尴尬,面面相觑。
“她怎么不吭声?”
“……”
“如果有人这样说我父亲,我一定站起来和他拼命!”
“……”
这时,有一个不合时宜的声音响起,似乎是才回过神:“太,太太美了!我刚才都没注意到角落里居然坐着一个美人儿!……哎,只怪她太静了,安静的好像不存在一样。”
“……”紧接着,有人低声说了个字:“色。”
“安静的女人多好。你们不知我家那婆娘,整天聒噪闹腾,天天惹事不断。我现在被烦的,一个头两个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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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道上熙熙囔囔,已有人不断回头看手牵手的两人,越溱有些不自在,她的小手在大掌中挣扎了几下,却挣不脱。
“将军……”
“嗯?”他应的甚快,心情甚好的回望她。
“……请将军放手。”越溱微微一怔后,仍是这样说道。
“不,我不会放手。我要这样握一辈子。”他深情望着,话语真挚,让越溱的心跳不由自主的漏了半拍。
“有一句话,叫‘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他继续说道,说得那么深情。
越溱未曾被人如此相待,一时竟不知如何回应。
街道上人来人往,穿梭在旁侧走动,两人却像被定身了般,四目相对。
时间似乎一下停止了,一瞬间,两人深情相望的画面,被隔壁二楼的书画大儒捕捉到了。这一画面,很快被大儒画在了宣纸上。
越溱一抿唇,淡淡开口:“这个人,不会是奴婢。”
“这个人,一定是你。”他颇是深情的道:“我会娶你为妻。”
“将军?”越溱头略微一偏,不再看他深情的眼神。
“嗯?”
“奴婢身份卑贱,配不上将军。”
“你配得上。这世间也只有你一人能配的上。”他微微一顿,又道:“还有,不要再自称奴婢。”
“……”
不要再说这深情的话,不要再这样望我……
在热闹的街道上,被这样深情望着,听着誓言般的甜蜜语言,素来清冷的她,竟有些不知所措了。
“阿溱……”他忽然这样唤她,她的心猛一跳。
她更不敢望他的眼睛,头偏向一边不动。
“阿溱,我今后便这样唤你。”不经她的同意,他颇是霸道的给以肯定的语气。
不要,不要这样温柔的唤我……
越溱觉得,再这样下去,她会忍受不了。
“将军!”
身后传来阿风和于姬异口同声的呼唤,越溱仿佛盼到救星,心中一舒,下意识的想抽回自己的手,谁知楼殷不放,握得紧紧的。
阿风抱着许多乱七八糟的小玩意儿,与正在吃着冰糖葫芦的于姬一起好奇的望将军和越溱牵在一起的手。
越溱略显尴尬的偏头,楼殷却笑道:“既然逛得尽兴了,你们便先回府吧。莫要扰我们两个独处的雅兴。”
越溱:“……”
于姬忘记咀嚼东西了,张着嘴巴,口中可见嚼碎的冰糖葫芦,呆呆望着两人,傻兮兮的点头。
阿风笑了笑,真好,将军肯对越姑娘好了。今后很长时间,或许一辈子,他都能像跟随将军一样跟随越姑娘。
忽然地,于姬像是明白过来,跳着欢呼起来。
“阿风,未时一刻备好弓箭,牵马找我。”楼殷转身之时,这样吩咐道。
阿风和于姬先行回府,楼殷带着越溱来到了兴阳酒楼。
兴阳酒楼已经在金陵城开了几十年了,越溱记得小时父亲曾带她来过。酒楼依然格调高雅,但物是人非,父亲已然不在。
犹记得,当时只有四岁,父亲是抱着自己上了二楼。那时,父亲笑容满面,母亲怀着即将出世的弟弟,也甚是高兴。脑海闪出当年一幕,是那样的温馨画面。
温馨的画面很快像一面镜子一样破碎了,取而代之的是被抄家的那一晚的牢狱之灾!
耳边听到幼时的自己,无助地嘶喊爹娘!
越溱的身子禁不住一抖,楼殷感觉到了,回头问:“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此时,两人正停在雅间的门前,门已经被打开,可见房间内整洁古朴的摆设。
越溱摇头不语,楼殷眸色一暗,伸出空闲的手臂,轻揽她的纤腰,拥入雅间。
越溱一怔,但抬头见他脸容满是真挚的情意,终是无奈,随他了。
两人挨着坐下,楼殷把她的双手全部纳入掌中,温和的说道:“阿溱,你心里想什么,便和我说,我会做到思你所思,想你所想,喜你所喜,恶你所恶,并且,我会成为你这一辈子最牢固的依靠。”
此话一出,越溱震惊。
……思我所思,想我所想,喜我所喜,恶我所恶?将军,你可知这是怎样的深爱吗?你真的知道吗?
“为什么?”禁不住,越溱低声问。
为什么,为什么喜欢她?她如今是皇帝的眼线,是皇帝派来监视他的细作,他怎么可以喜欢上一个将要害他的人?她性情清冷,寡言沉闷,他又不是不知,他怎么可以喜欢上一个如此冷的自己?
“没有为什么。当我发觉时,你已经放在我心尖上,搁不下,丢不去,诸般念想。”
越溱沉默了。她害怕自己再一开口,他又说出什么深情的话来。深情的话,总是那么深入人心,像毒药一样能侵蚀她的心。
她若无情,若许可以无视他的感情,像上次一样,直接拒绝说“不”,可是如今,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酸痛的味道在眼眶中泛滥起来,她觉得她想哭。
“告诉我,你刚才想了什么?”她选择沉默,却不能阻止他的关心追问。
她原本可以选择不说,可是嘴里却不受控制的吐出三个字来:“我父亲。”
话音一落,泪珠居然从眼眶中滚动而出,顺着面颊,落了,在半空中继续向下落,最终落在他的掌背。
“阿溱。”他不知道说什么,只是轻轻拥她入怀,有种心疼的感觉。
父亲之逝,终究是她的伤。没有亲情,她的灵魂何其孤独。
她被他搂在怀里,脸颊贴着他的胸膛。男人的粗犷气息瞬间笼罩住她。
何以,他的怀抱如此温暖,竟让她心头生出不舍?不舍得推开。
“想哭,便大声哭个痛快吧。”温柔的声音中夹杂着心疼,似乎真的感她所感,痛她所痛了。
如此温柔的声音,牵动着她的神经,她再不能保持冷静了。
十年前的噩梦,今日茶楼辱骂,一幕一幕画面,在脑海里混乱。交错影现,极大的委屈充斥胸腔,酸楚和苦涩颤着每一根神经,她终禁不住痛哭起来。
罢了,罢了,就让自己畅怀地痛哭一场吧。
这十年的委屈,这十年的隐忍,一并痛快的哭出来吧!
……
越溱的泪水止住,从他怀里出来,瞥到他胸前衣裳被泪水浸湿的大片,不由尴尬起来。
他倒是没有注意到她的尴尬,唤来酒楼伙计,开始点菜。
越溱低眉,不再看任何人一眼。越溱安静时,一个动作能保持很长时间。就这样,等到菜上桌时,她还低着头。
“想吃什么,我帮你夹。”温柔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越溱抬头,果见楼殷夹菜到她面前的盘子,条件反射的脱口而出:“怎敢劳烦将军。”
楼殷面色微郁,但也知这突然转变的关系让她一时难以适应。习惯了就好,他这样想。
“你劳烦的动。”他接下她的话说。
越溱不再说话了,只拿起双筷,默默吃了起来。
用罢饭,楼殷又带着她在街道上走动一会儿,最后等到阿风牵马来。
“将军,小人见于姬收拾东西,说是准备离府。”阿风凑近了悄声说道。
“嗯,卖身契便在书房,你回去拿给她。”楼殷抚摸着马背,淡淡笑着说。
阿风应下,望了越溱一眼,转身离去。
“会上马吗?”楼殷笑着问。
越溱摇头,十年来,除了练舞,她是连马都没碰过,怎会上马?
“来。”他伸手把她抱起,越溱一惊,他已将她抱上了马,之后自己也利索的翻身上马,坐在越溱的后面,双手环着她的身子,拉过马缰。
两人共乘一骑。楼殷所选的位置,刚好离城门极近,只慢慢走动了些时候,便出了城,来到城外。
“会骑马吗?”他又问,温热的气息喷在她的发间。
越溱脸颊有点发热,微微摇头。
“我教你。”他笑说:“我们找个远一点宽敞的地方。若是能碰到猎物,就打几只回去。”
越溱不语,楼殷只当她应下了。
“你坐好了,我稍微骑快点。”
越溱咬唇不语,她越来越觉得难受。他不该如此相待于她。
楼殷拍拍马身,勒紧了缰绳,那马便发足奔跑起来。耳边风声呼呼作响,左右的景致急速后退,越溱闭目,身体便不由自主的随着前进的速度,往后靠上楼殷的身躯。
初秋的天气风和日丽,高旷晴朗。
楼殷下马,拉着马缰,让越溱自己坐在马背上,来回走动。
骑了一会儿,楼殷把马缰递给越溱手中,道:“莫怕,我在你身旁。”
这样学骑了一下午,又歇息一会儿,二人重新上马,楼殷道:“天晚了,我们回府。”
越溱一下午都没吭一声,此时倒是应了声:“嗯。”
这声“嗯”倒有一种力量感,用的是极是肯定的语气。
“阿溱,”他开始拉紧缰绳,发誓般说道:“相信我,我会是你最牢固的依靠!——坐稳了!”
话音一落,马发力疾跑,速度比来时快上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