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楼殷做了什么,当越溱迈进将军府的门槛时,已经注意到整个将军府有了变化。
首先,是那些来回穿过小道走廊的仆从们,即便行色匆匆,但见到她如同见到将军一般,都会停下脚步,毕恭毕敬的唤一声越姬。
再次,便是阿风把自己带到一间布置清雅脱俗的大房间内,里面摆满各色花草,整个室内弥漫着暖心的气氛。阿风说,这是她的新房间。
之后,便是楼殷的态度,那从前总带着探究的目光被一种真诚相待所取代,让越溱不由敛眸沉吟。
楼殷先前冷落试探越溱时,越溱只作不知,一味打理自己的空间;而当被人栽赃陷害之时,越溱基本也是不言不语,看着众人表演;再之后,偶尔听到大家对自己的诋毁中伤,她也只是瞥一眼便转身离去,不理不睬;如今,面对楼殷的突然示好,越溱除了稍感诧异,却也无动于衷。他准备什么就用什么,一切如常。
越溱心中,如今只想一件事:早日摆脱控制,救亲弟出来,远走高飞,离开这金陵是非之地。
房间的空间比之前的确实宽敞明亮不少,然而,这么大一个房间,让一个人住,却显得寂寞了。
越溱走到窗前,轻抚花叶,沉默不语,低眉沉思。
有细碎的绣鞋声在身后响起,一个柔美的低音在身后说道:“越姬,将军请你到前厅共餐。”
共餐?越溱转过身来,见面前是一个陌生的面孔,略微沉吟,点头道:“我知道了。”
陌生,又是陌生。将军府到底离开了多少人?为什么没有之前熟悉的感觉,有的只是陌生。
陌生的人,陌生的房间,陌生的感觉。
有什么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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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需要人带路,越溱自行走在去往前厅的路上,初秋的阳光依然炽烈,她却感觉不到酷热,只是一步一步的慢行。
穿过走廊小道,来到前厅,漂亮的脸庞微微仰着,双眸望了门前匾额一眼。
她初入府,楼殷百般试探,怀疑她是旭王之人,孰知她却是最恶旭王,最终又把旭王扳倒之人;如今回府,旭王大势已去,楼殷却似释了心疑,诸般示好,岂能料到她现今为皇帝安插在他旁边的眼线?
事息瞬变,孰能料尽?
楼殷,你不曾料尽,亦不曾知晓。
我希望你有秘密,这样我知晓了,便可以立即告知皇帝,让皇帝放我姊弟二人离去,这作为棋子被人控制的命运,我忍受了十年,已是忍无可忍了;可我又希望你没有秘密,你能为我到皇帝面前求情,我便不想探你秘密,因为一个秘密,也许就会害死一个人,甚至许多人。
然而,这世间,可有两全的方法?
收回思绪,站立半晌的越溱终迈步走了进去。楼殷端坐在座上,越溱看到了他眸光中的殷盼。
“奴婢拜见将军。”
清冷的声音,是他听了许多遍的,竟不知何时融入了神经之中,成为其内一部分,总是忍不住想起,忍不住怀念。
楼殷微微一笑,示意她起身,道:“过来。”
越溱起身,依言上前,在离楼殷三步之内站定。旁边便是一张红漆的桌子,桌上摆着几个盖着盖子的雪白瓷蛊,几道冒着热气的新鲜菜肴。
楼殷执起她的手,温和着声音道:“牢狱阴冷潮寒,我特意吩咐厨子做了几道膳肴于你滋补。”
这是他第一次执起她的手,应该是常年握着兵器的缘故,他的大掌有茧,有些粗糙,但却颇有温度,暖暖的,与她的柔软的,凉凉的小手形成鲜明对比。
越溱瞟了眼桌上的菜肴,犹豫半晌,还是开口道:“奴婢没有被关在牢房,而是和六个姐妹一起被关在一间屋子。皇帝物尽其用,我们七个舞姬是每天被安排着接待中昭使臣,饮食并无亏待。”她说着话,趁着楼殷愣神的时候,把手从他的掌中退了出来。
“什么?”楼殷笑容收敛,不可置信的问:“你——”
越溱知晓他问的是什么,有些好笑的卷起袖子,露出皓臂上仍在的守宫砂,轻讽道:“将军问的可是这个?”
楼殷面色恢复平静,喉结滚动,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该死,他竟然还在疑她。
越溱向旁边走动几步,淡淡道:“奴婢虽身份卑贱,但也知,聘则为妻奔为妾。若将来有幸出府,嫁个庄稼汉,留个清白的身子做新娘,便能不让夫君膈应,组成一个圆满的家。”
聘则为妻奔为妾?出府嫁人?好一个越溱,竟然把他心中所想全部道出,却让他再不能提!
他一个战功显赫的将军,确实不能娶一个舞姬为妻,但纳妾却是可以。然而,如今,越溱是表明了“宁为贫妇,不为富妾”的意思,难道他还能强她不成?
楼殷面色一时复杂难辨,两人都保持之前的一个动作不说话,室内寂寂无声。
许久,楼殷才开口说道:“我知晓了。今天这顿饭看来吃不了了。你下去吧。”
越溱闻言,对其一拜,转身出了屋子。
目送她的背影直至消失,他回头面对桌上摆的美味佳肴,却真的是一点胃口也无。
想笑,却又笑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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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就这样坐在那里,一坐便是一天。待到入夜,他不知怎的竟然起身,站着适应下已经麻木的双膝,才迈步走了出去。
今晚有月无风,月下,楼殷的心情再不似初回金陵之时的空落,却是沉重不已。他漫无目的的走着,最后在越溱的新居所前停下。
他抬眸望屋内烛火影照的倩影,不想,下一刻,屋内烛火被吹灭,其内的光线还不及月光普照的屋外,他是什么也看不到了。
他站在院中,沐浴在如霜的干净月光下,任凭露珠打湿衣裳。
他望不见屋内情景,但因为外面光线比屋内强,越溱却能透过窗户的缝隙看清他的背影。
何苦呢。越溱不由叹息。
屋内屋外的光线一直变换着,圆月西移,旭日东升,待到朝阳的光芒打落在越溱面上,越溱才惊觉自己竟然在窗前站了一夜!
越溱打开窗户,见院中空无一人。楼殷已经离去。
真傻,她自嘲的想,竟然陪着他站了一夜。
然而,当第二晚楼殷再来时,她又禁不住站在了窗口,透着缝隙望了起来。
如此反复熬了五个夜晚,越溱的身子支撑不住,当天发起高烧来。
她素来喜静,自搬进这个大房间,鲜有人打搅,但她终不能大白天进空间,夜晚楼殷会来,更不能进去,如今她只有躺着难受。
一整天的无人问津,当晚楼殷又来,可他只站在外面并不曾进来,第二天清早便又走了。
府上的人似乎把她这个人忘了,也不曾见送饭食来。这些人,恐怕连她哪一刻死了,也不知晓吧。
越溱发烧得已经神志不清,模模糊糊还知道自己有个空间,她下意识的按住镯子,眨眼进了空间。
虚弱着身子感觉像一具灵魂一样飘着走动,连衣裳都未褪去,越溱便掉进河流中。
好在河流很浅,她翻身坐在水中,水只到脖项处,仰着面,她挨着河岸便昏昏睡了起来。
衣裳中不断冒出黑丝般的毒素,河流不断净化污垢,待到越溱张开眼来,双眸清亮,一点病态都无。她已经完全恢复了。
越溱由衷感谢这个空间。如果没有它,她不知道死去多少次了。
摘了空间几个新鲜的水果果腹,越溱出了空间。
她进得空间的那段时间,并没有人来过。她因为性子的清冷,终究容易被人遗忘。楼殷之前的斥责,众仆不敢擅议越姬,但却是对她敬而远之。
敬而远之,便是这么可怕,可怕到置之不理。
越溱也不埋怨,倒是又进了空间一趟,摘了许多水果出来。她的身子尚虚,懒得走动,这几日便吃些水果吧。
这样过了几天,一天清晨,房间的屋门终于被人自外推开。
“越姬。”
清丽的声音响起,越溱闻声从湘帘走出,见是一个美貌的女子。
又是一张陌生的脸容,这是越溱见到人的第一个想法。
“你便是越姬?”那陌生的美貌女子笑吟吟问道。
“我是,”越溱沉吟一下,问道:“请问你是……”
女子上前几步,笑道:“我和你身份相同,我乃是昨晚左相大人宴席上赠予将军的歌姬。我姓于。”
难怪昨夜未曾见楼殷来,原来又是赴宴去了。如今又带回一个歌姬,却为哪般?
越溱望着她明艳的笑脸,不由吟道:“于姬。”
于姬似乎极爱笑,她自入屋便一直笑着。她绕着房间看来看去,夸赞道:“越姬,你的房间好美。”
越溱不语,只跟随她的脚步走动。两人一前一后。于姬笑吟吟左顾右看,越溱却是不言不笑。
于姬看到桌案上摆的几个洗的干净的苹果,不由拿起笑问:“越姬,我可以吃一个吗?”
越溱闻言颔首。于姬果真拿起一个吃了起来。
清脆的嚼动声响起,于姬吃得赞不绝口:“哇,真好吃!”
越溱看她笑得天真可爱,不由也笑了笑。
咀嚼的声音戛然而止,却是于姬诧异的望她,张大嘴巴道:“越姬,你笑起来好美!”
越溱敛笑,低眉不语,心情似乎不好。
于姬未觉,接着道:“都说你冷,原来你也会笑啊。”
于姬又说了一阵,才堪堪离去。
望着于姬的背影,越溱想,这般天真浪漫的女子,楼殷大概会纳她为妾吧?
早上于姬走动的一趟,似乎为房屋添了些许人气,到了下午,阿风带着将军的吩咐来了。
阿风乍见越溱,不由惊讶问道:“数天不见,越姑娘,你怎变得如此消瘦?”
一场病,让她的脸颊清减不少,也难怪阿风如此问。
越溱摇头不语。阿风眼中露出心疼之色,却不好表达出来,只有暗自咽下心中不快,道:“明天将军要带你出府游玩,你准备一下。”
越溱一怔,但很快道:“我知道了。”
当晚,楼殷未像往常一样来到她的院落发怔站立,越溱却隔着重重院落,听见女子弹唱的声音。
琴声新鲜活泼,欢乐有趣,女子的歌声清丽不凡,腔调婉转,饱含情意。
划上最后一个音符,琴声袅袅,歌声停歇,似有欢笑声传来。
清冷的屋内,越溱把整个身子拉入棉被之中,闭目睡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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匾额之下,越溱的身影出现在府门前,她抬眸望着阶梯之下的三人,才意识到自己是最晚到达的。于姬已经乖巧的站在楼殷身旁,阿风亦在其侧。
楼殷淡淡瞄了她一眼,头很快转向一边,冷着声音说了一句:“走吧。”
没有驾车,几人步行。于姬跟随楼殷走在前面,阿风则故意落后并肩与越溱走在一起。
青天之下,四人的身影竟看着竟有些孤绝萧条之感。
将军府处在繁华之地,四人大约走了一炷香的时辰,便到了闹市。
街道两旁店铺林立,杏旗迎风招展,熙熙囔囔,好不热闹。
因为众人沉默不语,于姬也是吓得不敢说话,到了闹市,她天真性情,到底禁不住诱惑,竟兴奋地跑来跑去,总是不由自主地拿起街道旁摊子上的玩意儿看。
阿风随身在旁,劝道:“姑娘需要什么,不妨也看看。”
越溱微微摇头:“不了。”话音刚落,抬眸却见楼殷与一英俊贵气的男子说话。
越溱一怔:这,不是瑛王吗?
两年前,她曾在旭王府上见过瑛王一次。
瑛王与她相对,她抬眸望时,瑛王亦望见了她。不过,瑛王似乎并不记得她,只是一瞥之后,回眸与楼殷继续谈话。
楼殷不是才回京的吗,他竟与瑛王这般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