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星无月的夜晚。
苍穹之下,有快马沿着泛着微微水光的笔直官道疾驰,嘀嗒的马蹄声猛然掠过。忽然,疾驰的马嘶鸣起来,似被绊住般轰然倒地。马上的人从马背上摔下,随即掉入备好的陷阱之中。紧接着,便听到一个男人忍痛的闷哼声。
此时,从道旁树身后走出一个纤细的身影,她慢慢来到陷阱前,缓缓跪下,随即向深坑中挥洒药粉。很快,男人的呼吸声变得平缓起来,似乎睡着了。
女子见状,也跳进深坑,黑暗中,她能感觉到男子的浑不知觉,她避过竹刺,慢慢走近男子。女子很是谨慎,在靠近男子时,又洒下药粉。男子头一歪,彻底睡着了。
女子伸出纤纤玉手,检查男子衣裳,似在寻找什么东西。不过一会儿,女子手中便多了一个铜质伏虎形状的令牌。
“虎符。”清冷的声音从齿间迸溅而出,女子迅速瞄了一眼,立即跳出深坑,离开了。
看来她所料无错,旭王果然留有后手,只是不知道这枚虎符能调动多少兵马。
在女子离开不久,一批黑衣人也追了过来,他们下去探查一番,听明禀报,领头那人道:“先是中了调虎离山之计,接着来晚一步,虎符被他人劫去,这可如何向圣上交代?”
似是在问自己,又似乎在问一旁的众人。
夜沉如水。
楼殷站立在院落,眼眸望向紧闭的门窗。秋风凉凉,他却不觉得冷。
身后细碎的脚步声起,空气中响起女子的清冷声音。
“将军。”
楼殷闻声猛然回身,上前握起她的手,诧异道:“我以为你已经睡下了,原来……这么晚了,怎么还没歇下?”
越溱偏头,淡淡开口:“我,睡不着,就随便出来走走。将军……怎么也没睡下?”
“和你一样,我也睡不着。”楼殷笑了笑,平常的话竟偏偏被他说出另一层暧昧的意思来。
越溱脸面似乎泛红了,楼殷竟不知死活的又加一句:“一闭上眼,想的全是你。辗转反侧,我是怎么也睡不着。”末了,他又笑着问,“你是不是和我一样?”
“谁和你一样。”她微微蹙眉,手从他掌中摆脱,声音依然是强硬的清冷味道:“我现在困了,这就去睡了。将军也赶紧回去睡吧,莫要像前些日子站整整一夜——”
话语倏地停下,她微微一怔,随即脸颊通红,迅速跑回屋,“碰”地紧紧关闭屋门。
越溱背靠在门上,有些懊恼:哎,她怎么不经大脑,把那句话说出来了,那可恶的家伙,一定会觉得自己一直关心他。
屋门外,楼殷一脸怔楞,很快,他幸福的笑了起来,心里甜如蜜。
“原来,你都知道。”他有些调侃的笑着说。
一门之隔,屋内的女子并不吭声,楼殷却勾唇无声笑得畅快。
幽静的夜色里,两人无言,时间越久,越溱越觉得空气窒息,无所适从,感觉周遭都漂浮着梦幻般的雾气。
“阿溱……”那人在门外用温柔的声音唤她,让她的心禁不住一跳。
“我回去睡了,”隔了片刻,那声音又起:“你不用担心。”
不用担心……
越溱脑袋“轰”的一声,已经冷却的脸颊又发热起来。
外面的脚步声渐行渐远,越溱深深舒口气,窒息的感觉不再,脸颊却依然发热。
她靠着屋门一动不动,良久,才想起劫来的虎符。
这虎符应该是先皇所藏,旭王不知怎么寻觅得到,后日便是处斩之日,旭王想用虎符救命,她不能让他如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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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日来形影不离。
她弹琴时他便在旁静静细听,有时他兴致一来,还挥剑舞起来;他或许还会夺过琴自己弹奏,让她跳起优美的舞步;有时累了,他便拿一本书来,两人一起看,看的时候他笑望着她,不由自主朗诵起来;出府他也带着她,逛街吃玩,或者郊外骑马涉猎……
越溱开始还不适应,然而到了后来,她习惯了自己弹琴时,他手上合着拍子,闭目凝神静听中带着畅悦的笑容;习惯了弹琴时望见他舞剑的英姿飒爽……
习惯了,好像习惯了为他弹琴跳舞,在没有他在身旁时,自己似乎弹不出好曲来,舞不出动人的姿态来了。
他似乎也习惯了,习惯听她弹琴,看她跳舞,世间千姿万态,终抵不过她浅浅一笑的神态。
习惯,真是可怕。
这日,临近朝罢之时,皇帝却朗声笑道:“楼爱卿年纪轻轻,便为我南汉国立下汗马功劳,功不可没,朕想着应该赏些什么。听闻楼爱卿至今未曾婚配,朕便赐桩姻缘于你,如何?”
楼殷心神一凛,当即跪拜于地:“皇上,微臣已有……”
皇帝却一摆手,截断他的话道:“朕知晓你爱慕你府上那名舞姬,当妾收了便是,不必请奏了。朕听闻徐爱卿之女温良贤德,才貌俱佳……”
“皇上——”楼殷心神大震,他心中的女子怎能为妾呢,况且,让他娶别的女子,他是做不到的。
徐大人也是立即拜伏在地,颤着声音道:“皇上,微臣的三个女儿都已定了亲了。”
徐大人吓得直擦汗:这皇帝做起媒来,还真让人心惊胆战,怎么不打听清楚呢。
皇帝这才轻“哦”一声,轻描淡写的道:“许是朕记错了。应该是李爱卿的小女儿吧。”
李大人倏地跪下,低头皱眉道:“皇上,微臣的小女儿今年才八岁……”
皇帝又问向旁人:“那何爱卿……”
何大人出列,道:“回皇上,微臣没有女儿。”
皇帝又想开口问别人,谁知何大人接着道:“不过,微臣有个远房表妹尚未婚配。”
皇帝倒是似乎一怔,之后哈哈大笑道:“好好好!”
楼殷见状不对,立即接道:“皇上,微臣的三年孝期还未过。请皇上改日再为微臣赐婚吧。”
楼殷的母亲病逝于两年前,皇帝微微一沉吟,点头道:“这赐婚之事,也确实不一定拘于今日。罢了,先退朝吧。”说完,便转身离去。
众臣三呼万岁后,都纳闷皇帝怎么想起赐婚这遭事来,忍不住向楼殷身上多瞟了几眼。
楼殷俊眉紧锁,闷闷不乐,这皇帝一旦赐婚,还真不好抗旨,阿溱要是知道,会不会不快乐。
这样想着,他却莫名又期待越溱能够露出不高兴的神情来。
若是他与她说起皇帝赐婚这件事,她到底会怎么反应呢。
他真的期待起来。
他的阿溱,但凡露出一点不高兴的模样,就说明心里有他。
这样想着,真想立即就回到府上,站在越溱的身旁。
今日天高风清,阳光璀璨,曲折的走廊道上,越溱静静靠在廊柱上休息,白皙的纤手扯着一片微微泛黄的叶子,低眉沉吟。
楼殷远远望见,笑着快步走到她面前,她似无所觉,他认真看了,有些恍悟她可能在发呆。
他伸手轻抚她的肩,轻声唤道:“阿溱。”
他相信他的动作很轻,而她却浑身一颤,心似乎“咯噔”了下,倏地起身,待抬头看是他时,深情有些愕然。
“你回来了。”她淡淡开口。
楼殷微微一笑,执起她的手,她手中的叶子飘落在地。
“怎么在这里发呆了。”
她面上冷静,但神思仍在飘忽:“我,我不知道怎么发起呆了。”
“可曾用餐?”
越溱闻言,下意识地摇头。
楼殷拉起她的手,快步来到庭院,吩咐仆人准备膳食。
两人吃饭的时候,越溱似乎在回过神来,楼殷又吃了几口,便忍不住说道:“这样不说话怪没意思,我和你说个笑话吧。”
越溱不语,却抬头望他。楼殷笑道:“今早皇上为我赐婚,说是要把徐御史的女儿嫁给我。”
越溱手中筷子一停,似乎想了下,才动筷夹了口菜,吃了,道:“徐大人的女儿都有婚约,怎么嫁你?”
楼殷的眼神细细留意她的一举一动,嘴上却继续说道:“所以啊,皇上又想起了李奉常家的小女儿……”
越溱没有吭声,眉头一蹙,却在深思什么。
“可是啊,那奉常大人的小女儿今年才八岁,还不到时候,于是,皇上又问起何廷尉。”
越溱淡淡接口:“何大人没有女儿。”
“是啊,何廷尉也这么说。”他微微一顿,眸光深沉起来:“可何大人说,他有个远房表妹尚未婚配。”
越溱一怔,就如皇帝听到何廷尉说出那句话的神态一般无二。
她一怔之后却是微微一笑,端起茶盏,祝贺道:“那就恭喜将军了。”
楼殷神色一僵。
“可择定良辰吉日?”
清冷的声音是他极爱听的,如今却为何这般刺耳。
“没有。”他的声音有些冷:“我三年孝期未满,皇上也说赐婚之事不拘今日,所以也就罢了。”
越溱轻“哦”一声,低头不再说话。楼殷忽然也是闷闷的。
两人吃罢饭,楼殷坐在一旁看书,没有如往常一样朗声读出来。而越溱却又继续发呆。
她清楚的记得皇帝曾经当着她的面说的那句话:“忠君?哼,人心隔肚皮,谁知那些臣子心里作何想法?若不安插眼线,朕如何坐稳整个南汉江山?”
既然已安插眼线,为何连臣子的女儿的基本情况都不知道?可见皇帝并不打算真的赐婚,而是试探。不是试探楼殷,明明是试探自己。所谓不拘今日,也是要自己抓紧动作,不要懈怠。
可能,皇帝对楼殷怀疑了。又或许,皇帝又要对谁动手了。
皇帝需要证据。他需要楼殷忠君的证据,也需要楼殷不忠君的证据。只有确切知晓了,才决定在某件事上,用不用楼殷。
越溱微微一叹,忽然起身。正在认真看书的楼殷立马也跟着站起身,有些紧张的问:“你去哪里?”
越溱一怔,面颊微微泛红道:“人有三急,我……”
“我和你一起。”他连忙接话,却忽然恍然回神,不由一囧。
越溱只感到脸颊烧热,偏转头来,却仍镇定的道:“我去去就回。”说完,快步跑开了。
越溱回来的时候,楼殷便放下手中的书,走到她身旁,认真的问道:“阿溱,你有没有喜欢我?”
越溱闻言,偏转头不看他,没有回答。楼殷忍不住连连叹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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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溱,你有没有喜欢我?”
这几日,每每想起这句话,脑海中便浮现出他当时的真挚的表情——那是世间最美的表情。
最美的情,最纯的情,不掺杂任何杂质的情意,还有谁能拒绝?
喜欢又如何,不喜又如何?这些日子,与楼殷朝夕相处,她竟然忘了自己的亲弟越淮还在皇帝手中。
想起阿弟,越溱闭目,吃下手中隐身药丸,再次睁开眼时,她的身躯顿时消匿不见。
她,隐身了。
没有人影,连个脚步声也无,房门却自行打开并关上,似有鬼魅出没,移动。
走廊上,似有一阵风刮过。有两名仆从感到有人从身旁走过,然而回头却不见一个人影。
两人目光相触,均从彼此的眼睛中读出恐惧之色。
“是鬼吗?”一人问道。
“应该……不可能吧。这世间,不可能有鬼吧……”接话的人,声音带着不确定。
“我们……我们还是赶紧回屋吧。黑夜总有乱七八糟的东西出没。”
“对对,回屋回屋。”
两人说完,大“啊”一声,蹿的飞快!
越溱回眸一望,两人惊吓慌乱的身影让她不禁摇头。
她,是鬼吗?
她收回心神,朝楼殷书房走去。
与楼殷日日相对,他曾带她倒书房来。也因此,书房的布置她很熟悉。
她似乎是天生的细作,很敏锐的快速判断出一些重要的东西通常被主人藏在哪个隐秘的地方。
此次也不例外。她打开书架之后的暗格,一封书信平放其中。
是谁写的信,竟然如此神秘?
她不由伸手拿出,打开来看。待阅完内容,不由低呼一声。
瑛王与楼殷,原来早已暗中盟誓……原来皇帝的猜忌,也并非无中生有。
脑海中,不由想起在牢室里,当日旭王指着自己说出的那句话:“这皇位本来也不是他的,本王夺了去,也不算什么……”
如此说来,瑛王才是先皇选定的皇帝,而楼殷之父从一开始便拥戴瑛王。也因此,楼殷遵从父命,才歃血盟誓,欲拥瑛王为皇。
……
眉头微蹙,越溱望着手中的这封信,思索着如何处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