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风拂过,带着清凉舒适之意。夕阳斜晖,亭中静思闲坐的男子的影子被拉长了投射在光洁的青石面上,周遭景致全然沐浴在夕阳下,镀了层金黄色的光晕。将军的脸庞也泛着金黄色的光泽,从而完全的融化余晖中。
将军的手轻抚案上琴弦,陷入深思。
四遭寂寂,低头沉思的将军在沉默许久后终于站起身来,然后一步一步慢行,动作十分的缓慢。
他身后的琴安静的被摆放在案几上,似有女子跪坐抚弦,忽然又似幻影一闪,什么都没有。
行走缓慢,脚步声极有节奏的响着,男子被拉长的影子随着位移的动作,有少半影现在墙壁之上。
过了圆门,走廊上,有女子细碎的笑声。待走近了,便听出她们谈话的内容。
“越姬此番被捕,我指望她被打死身残,永不回来。”话音夹着笑意,似是谈论极其得意的事。
“越姬并无过错,你怎么老是如此说她。”另一个柔美的低音,带着不满。
“我就是看不惯越姬整日摆着高傲冷冰的脸,哼,不过是和我们一样身份低贱,怎么她看起来高贵的很!”
“谁想整日冷冰啊,大概,越姬是小时候遇到了不开心的事,才会养成如此性子吧。哎,你也莫要老是说她坏话,我看着越姬人挺好的。”
“哼,人好?欣儿姐姐会被赶出府?我就说她几句,你就劝话,呵,你是没听阿正几人怎么说她,说她是个狐狸精荡。妇,勾搭旭王不成,反来迷惑——将军!”那丫鬟乍见将军冰寒的脸,猛地一抖擞。
旁边的丫鬟也是慌忙行礼,弱弱的唤了声“将军”。
楼殷面无表情,淡淡问道:“你们平日便是这样编排越姬的?”
之前气势凌厉的丫鬟瞬间面色大变,轰地跌跪在地。
原来越姬这些日子以来,便是在这样一个充满诋毁诽谤的环境下生活的。不能想象,当面对众人的排斥、中伤、诬蔑、贬斥、唾骂的时候,她会有一种什么样的心情。而自己……自己竟然因为一直怀疑旭王用意,连带着越溱也一并怀疑试探了。整个将军府邸的奴仆,包括自己这个主人,从一开始便不曾给她一分温暖。
偌大的将军府,其实早已容不下一个小小的她。
而据他所知,越姬早已是孤身一人,没有任何亲人了。
没有亲人,没有朋友,天地之间,从来没有她可依仗的,她的灵魂,是那么的孤寂。
有什么开始在体内最深处悄悄酝酿起来,最后随着一股血液流遍全身。
是酸苦吗?如果是,却填充了他空落落的心,变得充实起来。
酸苦的感觉,彻底的饱满的了。
楼殷沉默不语,那跪到在地的丫鬟却被一股威严摄住,忍不住冷汗直冒。
“你去把府上所有人唤到前院。”楼殷在深思之后,这样吩咐。
“是,将军,奴婢,奴婢这就去。”那跪拜在地的丫鬟如蒙大赦,头磕在地上,之后站起身逃也似的离去。
留在原地的丫鬟站立着,头低得不能再低,贝齿咬着唇瓣,小手紧攥帕子,有些紧张。
“小思,你随我来。”
楼殷说完走在前面,那名唤作小思的丫鬟颤颤的跟着。
“大家诋毁越姬之时,越姬可曾听到?”几步路后,走在前面的楼殷缓缓问道。
他的声音没有起伏,像是很寻常的问话,可小思即便紧张兮兮,也细腻的听出他深处的焦虑。他一定很想知道。
“据奴婢所知,越姬无意听到过有三次。不过,每次越姬也只是看她们一眼,也不辩解,不吭一声,转身就走。”依然是柔美的低音,然而嗓音颤颤的,泄露了她内心的紧张。
这确实是越姬的行为。她本来就是个极冷的女子。与人多说一句话,都是一种奢侈,更遑论为自己辩解。而辩解,有什么用呢。
刚才那传话的丫鬟动作很利索,当楼殷慢悠悠的走到前院时,众仆已经规规矩矩,整齐排列几排站着。
楼殷在第一排面前,从这头走到那头,又从那头走回这头,最终负手站立,开口问道:“越姬来府上时日不久,你们对越姬可有什么看法?”
众仆低头,用眼睛余光你瞟瞟我,我瞟瞟你,都不说话。
阿风囔着去牢狱探越姬,他没有阻拦,不然,此时的阿风必定站出来,大声夸赞越姬。
似乎也没指望他们说些什么,楼殷自言自语说了起来。
“越姬之父曾是金陵扶风太守,后来遭人诬陷,被下狱处斩,越姬之母上吊自尽,原本被发配到荒芜之地的弟弟更是在路途中惨死,那时的她,年仅六岁,却一下子失去了所有至亲,何其悲惨。不像你们,虽然出身寒微,但终有父母兄弟爱护,越姬却什么都没有。与越姬相处这般时日,你们也都知晓越姬性子清冷,料不准便是因幼时遭遇惨痛,才会造就如此性格。越姬初来府上,你们却因为旭王之故,竟然伙同诬陷越姬,本将虽做了些许处罚,但处罚多少轻了,不过是念在你们勤苦劳作,又能知错认错。况越姬不曾得罪过你们,本将想来,你们应该也不会再为难越姬。可谁知,你们竟不知收敛,竟躲在暗地处处诋毁越姬,让她无时不刻都忍受你们的侮辱。越姬受此诽谤,何其无辜!如今越姬被捕,你们竟还祈祷越姬能在狱中惨死。你们心肠怎可如此狠毒?!”
最后一句声调陡然升高,冷厉之意让众仆身躯都禁不住一震,快速拜倒在地。
楼殷这席话,有些私心,多少泯去了越姬身世上的一些污点。
阿正面色惨白,颤颤出声问道:“敢问将军,越姬之父可是扶风大人越衡越大人?”
楼殷疑惑,但终是点头道:“不错。你如何知晓他的名姓?”
阿正一听,跪拜的身体无力的倒在地上。
“越大人乃是小人全家恩人,小人竟然诋毁恩人之女,真是该死!”
阿正伤心疾首,恨死自己了。
楼殷有些意外,不过阿正倒是起了好头,于是他接了话头道:“我正要说此事。”
他的眸光在众人身上一扫,沉声道:“但凡侮辱过越姬一句话的,现下便打包袱走人。若强行留下,本将军便和他好好算这一笔帐了。我楼殷府上,不需要包藏祸心,诋毁诬陷的恶人。荣叔……”
荣叔站出来,拱手唤道:“将军。”
楼殷转身,一字一句道:“取出库房银两,今日离开的,当场结账走人。”
“是,将军。”荣叔在其身后应道。
楼殷拔腿走人,在他身后,一片凄惨的喊声:“将军,小人再也不敢了!求将军莫要赶小人走。”
“将军,小人知错了。越姬回来,小人定把越姬当夫人服侍。”
“将军,奴婢也知错了!”
……
现在知错了?可越溱曾经所受的诋毁和侮辱却又如何偿还?
越姬还会回来吗?连他都不知道。已经过去整整三天了,阿风没有探到越溱一丝消息。
是生是死,均不知晓。
楼殷不管不顾,兀自迈步前行。
阿风回来的时候,楼殷正在越溱曾经居住的房间皱眉。
他很不满意这样的房间,空间小还不说,还极其的单调。虽然打扫的很整洁,但却给人极冷的感觉。
越姬的性子本来极冷,再住在这样没有一丝温度的地方,她的心哪里还暖得起来?
楼殷吩咐道:“为越姬准备一个大房间,里面多摆些花草。”
阿风一怔,却见自己的父亲应道:“好的,将军。”
得到答复,楼殷心里才似乎舒坦不少,转身问道:“如何?”
阿风晓得是问自己,便答道:“旭王谋逆,皇帝判他秋后处决。越姬等七名舞姬,皇帝圣谕,若没人领,便犒劳众军,充为营妓。”
营妓,乃是让边关士兵们共同享用的女妓。
楼殷一听,转身冲出了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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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个半大的院子里,一片很空的地方,站着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那少年身穿蓝裳,站直了身子,搭上箭,准备拉弓射箭。
对面是个一人高的靶子,少年瞄准红心,慢慢拉开手中的弓。
“嗖”,一支箭矢脱离弓弦,冲着半空空气,迅速的射到靶子上。
“哎!”没有射中红心,少年重重叹息一声,狠狠跺脚。
“射不中,便叹气,阿淮,你跟谁学了这毛病?”一个清冷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少年转身,乖乖的唤了声“阿姐”。
少年站在越溱身旁,稚嫩的脸庞泛着白玉一般的光泽,眼睛澄澈干净,带着天真无邪的单纯气息。
孩提之时被挟持,被单独安排在一个隐秘院落着人看守。家里发生变故之时,他不过是个一二岁,什么都不懂的孩童,这十年来更是没有经历过任何事情,远离世间险恶,因而,少年的性子极其的单纯。
“学习射箭,射不中,莫要泄气,接着射;射中了,也不应兴奋,仍要接着射,直到能够做到百发百中,这才只是成功了一半而已。”越溱拿着帕子为少年轻擦面上薄汗,道:“阿姐来,你便只顾着给阿姐表演射箭看。我们姊弟,聚少离多,难得有时间见面,你怎么只顾着射箭,而不和阿姐多说话呢?”
少年不解:“阿姐不是说,我们过几天便离开这里了吗?”声音格外的稚嫩好听。
越溱一怔,把少年抱在怀里,道:“阿姐也希望如此。”
这几日,她想了个清楚。她一方面怕楼殷来讨要她,自己又要作为棋子任人摆布;另一方面却害怕楼殷不来,皇帝认为自己无用了,也不再为他所用,起了杀心。
若皇帝起了杀心,她也不管不顾了,一定当面给自己和阿淮吃下隐身药,借此逃离皇宫。只是这样,自己和阿弟一定会被传成妖孽。然而,被说成妖又如何,哪里有命来的重要。
然而,此计,只是下下策。
越溱想,如果楼殷果真向皇帝开口讨要自己,自己要跟楼殷回府的。她见到阿淮的机会便更少了。若将来,她想救阿淮,也不知从哪里救起。
只有此时,阿淮真实的在自己身旁,然而,她又不能现在就带着阿淮逃离,不说皇宫的路线如何走出都不知晓,便是摆脱暗处监视他们的暗卫也是难的。而所谓的隐身药,其实也只能起到一个时辰的奇效。
怎么办?该怎么办呢?
越溱着实为难。她如今心中只有一个希望,希望楼殷不来。
此时,祝广从门外走进,道:“越姑娘,时间已到,请姑娘随我返回。”
时间到了吗?半个时辰,总是过得这般快。越溱松开,凑到阿淮耳边,轻声道:“阿淮,相信阿姐。阿姐定会救你出来的。你要耐心等待。”
说罢,越溱狠下心,握紧拳头,转身离去。越淮在身后唤道:“阿姐!阿姐!”
越溱回头,哽咽道:“阿淮,不要喊了。你一喊,阿姐就不想走了。”
她一说,越淮果然不喊了,只是泪珠滚出眼眶,怔怔望着越溱离去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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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溱跟随在祝广身后,如往常一样,来到一间小屋内。
越溱回来的不早不晚,屋内现仅有三名女子,看来,其她三人还未回来。
“越姬,”其中一个美艳妖娆的女子走上前笑道:“可否告知,你伺候的是大臣,还是侍卫?”
越姬淡淡瞥她一眼,不答,径直走到一个空的座位上。
“越姬,你这么冷,在床上也不会这般冷淡吧?那男人怎么会喜欢呢?不过,见每次都召见你去,大概,那人喜欢受虐,爱极了你的冷性子。”
越姬自行倒了茶水喝下,仍是不语。
“这有什么不好言谈的?皇帝真是好,让我们有幸服侍中昭使臣,这是几世才能修来的福。我玉娘一生,服侍过旭王,又和徐将军几度欢好,如今又与中昭二皇子一夜云雨,也算是知足了。”
她自欣喜而笑,越溱却仍不睬她,而是到了另一个女子身旁,那女子肚皮隆起,显然已经身怀六甲了。
“宁姬,你脸色有些苍白,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越溱关怀的问。
宁姬额冒冷汗,蹙眉答道:“还好。”
玉娘笑道:“宁姬倒是有福,在我们六人之前,先怀了孩子。听说,这还是温大人第一个孩子呢。”
“温大人一定会求皇上放回宁姬吧?”另一个贺姬也跟着说道。
玉娘接道:“第一个孩子自然疼爱些,温大人应该会吧。”
贺姬微微点头,不再言语。
玉娘似是话多之人,望着越溱接着问:“越姬,听说楼将乃是一个有胆量谋略的儒将,文采武功都很出众,这可是真的?”
越溱似没有听到她的问话,只一味为宁姬擦额头冷汗。
越溱的不理睬,玉娘倒也不恼,似是早已习惯,她只一撇嘴,道:“越姬,你真是太冷了。”
贺姬掩嘴而笑,道:“你又不是不知她的性子冷,明知她不答,还一味和她说话。”
玉娘嘻嘻笑道:“就是知道,才喜欢和她说话呢。我才是真正爱极了她的冷性子,总想哪一天,她就会应我一句了。”
几人正说话,却见一个御前侍卫带着三四个人走进来,问道:“谁是越姬?”
越溱站起身来,走了几步,应道:“大人,奴婢便是越姬。”
那御前侍卫认真望了她一眼,道:“楼将军为你求情,圣上已允。你可以走了。”
终是来了。这被人掌控的命运难道是永摆脱不掉的吗?
她此次回府,才是真正做了眼线,皇帝的眼线。
楼殷,你可知,你在引狼入室,自毁长城?
皇帝的赌结束了。七天之约,第三天便有了结果。
玉娘没有注意越溱面上神情,只是听闻消息,惊诧不已:“没想到楼将竟是个多情子。”
贺姬跟着叹气道:“不知我家大人是否会向圣上求情。哎……”
玉娘亦有同感,点了头。
越溱对着三女拜了一拜,又深深望着她们。
玉娘被望的紧张:“越姬,你不要只望着,有话说出来嘛。”
“玉娘,贺姬,宁姬。”越溱终于开口,让玉娘两眼放光,欣喜不已。
“再会不知何期。今后,我会想你们的。”越姬说罢,又是福了一礼,终于离去。
在她身后,传来玉娘欣喜的笑声:“贺姬,你听到没,越姬她终于和我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