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天白云之下,宽敞的院落里,仆人们安安静静整整齐齐的跪成几排,在距离一丈之外,一个神仪明秀,朗目疏眉,年纪仅二十多岁的年轻男子从屋内慢慢走出。
阿风紧随在后,他来到院落,先是飞快地看了同样跪着的越溱一眼,才略微望了眼自己的父亲,然后调动目光,见楼殷已经停下脚步,赶紧把搬着的灯挂椅放在他的身后地面上。
在金灿灿的阳光照耀下,院中每个人的身上都镀上了一层金黄色的光泽。
撩起衣裳后摆,衣袂破空之声打破沉寂,楼殷端端正正的坐了下来。
楼殷坐正后,目光开始在众人身上一一掠过,最终停在一个陌生女子的身上。那女子身姿分外纤细婀娜,她虽然低着头,但身上自散发出一种冷然的气息,仿佛她的周围有一层隔绝于世的空气。
楼殷想,这大概就是越姬了。
将军府上的主子只楼殷一人,因而府上的仆人总算起来也只有二十几人,其中丫鬟仅有六人。楼殷此人倒好伺候,只要各司其职,不惹是生非,他便不会理睬计较。
然而今日,居然闹上这样一出抓贼的戏码,并且这贼还是旭王府送来的,他自然要好好审问。
楼殷收回目光,没有让他们起身,反而朗声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他的声音浑厚有力,淡淡语气中自有一种在沙场上发号施令的威严,胆小的仆人不禁颤了下身子。
荣叔抬头,楼殷心中了然,示意他站起身来回话。
荣叔起身,拱手回道:“今早欣儿和蕊儿去将军房间打扫,发现丢了块鹿形玉佩,两人思前想后,一致认为是越姬偷了去。”
话音一落,欣儿清脆的少女音色便在院落里响起:“回将军,奴婢之所以认为是越姬偷了玉佩,是昨天亲眼见越姬鬼鬼祟祟进了将军的房间,随后遮遮掩掩的出来。”
蕊儿紧随其后,快速道:“奴婢也见到了。昨天越姬神色慌张出了将军的房间,今日便有丢窃一说,越姬行为着实可疑。”
另一个丫鬟小樱也道:“奴婢虽未见到越姬偷窃,但昨日越姬慌慌张张,与奴婢在小道擦肩碰撞。奴婢想,越姬平常冷静之极,为何昨日那般失态。今早闻听府上丢了东西,才想起这一遭很可疑。”
三人话语中,描绘出的一幕幕,让越溱不由回想昨日情景。
昨天,她刚用过午餐,在回去的路上与狂跑的欣儿狠撞了下,两人当即都撞到在地。她胳膊处的擦伤渗出血丝算是轻的,而欣儿却是崴了脚不能走。欣儿痛的掉泪,她要为将军取东西,怕耽误了时辰,便求了自己。她这人平常看着冷漠,但自有一番同情心藏于深处,特别是对有着共同身份遭遇的丫鬟们。欣儿磨着求了两次,她便答应了下来。至于将军的房间,她自然是光明正大、大大方方的进出。之后半路遇到蕊儿,她便把东西交给了蕊儿。至于小樱说的,在小道相遇碰撞,乃是子虚乌有之事。此刻三人言辞铿锵有理,所吐之词更是把自己形容成一个畏畏缩缩的猥琐形象,也太过可笑。
听罢,楼殷把目光投向越溱,问:“越姬,你可有话说?”
越溱缓缓抬眸,楼殷在这一瞬间终于看清了她的面貌:柳叶弯眉如月,双眸漆黑明亮,琼鼻挺秀骨感,朱唇红润光泽,脸面白皙滑腻,松挽的发间仅插一支白玉笄簪,再衬上淡青色的衣裳,整个人看起来脱俗而清爽。
“三人成虎。众口铄金下,可积非成是。”
依然是清冷的声音,夹杂着不以为意的淡淡味道。
“这么说,是她们三人串通好了诬陷你?”楼殷轻哼,道,“阿风,领人到每个房间都仔仔细细的给我搜一遍!本将军倒要看看,到底是谁在府上惹是生非,兴风作浪!”
“是,将军。”
阿风当即招了十个人,望了越溱一眼后,领队快跑离去。
“哒哒哒”的跑步声渐行渐远,院落很快恢复寂静。
楼殷注意到,跪着的众仆都是神色如常,没有一个紧张的,貌似笃定了此事与自己无关。楼殷沉吟一会儿,目光望向越女。
越溱敛眸跪着,面上表情不改清冷,她似乎毫不关心事态的发展变化,并且对于自己这个主审大人也没有露出丝毫的恭敬讨好之色,只是那样冷冷的,仿佛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观赏一场滑稽可笑的戏。
楼殷心下暗忖:若她真是细作,自己今日借机赶她出府,她岂非不能完成旭王分派的任务?如此淡定,莫非不是?……
类似的事,越溱已在旭王府经历过一次,她如今一点也不关心了。这本来就是权贵仗势欺人的世界,她无权无势,不敢奢求什么。若真被判为偷窃,不过是被打几顿,撵出府门。受的会是外伤,名声会有些污点,然而,从旭王府出来的卑贱舞姬,还能有什么好声誉呢。
阿风回来的时候,楼殷注意到他脸色很平静,更像是才舒了口气的样子,随即明白,他们并没有从越姬房中搜出玉佩。
阿风上前几步,把搜到的鹿形玉佩双手奉上:“将军,这玉佩是小人从阿东的床铺上搜得。”
名唤阿东的仆人猛然抬头,满脸惊讶之色,待看清玉佩,忙上前跪爬几步,大声囔道:“将军,这玉佩不是小人偷的,是昨天越姬赠小人的定情之物。”
阿风面色突变,脸色铁青,难看之极。
此话一出,旁边便有人跟着道:“将军,阿东素来敦厚,又不曾到将军主院,如何偷窃?”
“是啊,将军。昨日傍晚,小人曾见越姬半路拉阿东偷偷摸摸转到假山后面,当时阿正就和小人在一起,他也看到了。”
“是的,将军,小人与阿辛同时看到。当时阿辛还想要探个究竟,被小人拉住了。”
“阿东人品众所共知,一定是那旭王府出来的贱人勾引他的。”
“对的。阿东一直敦厚老实。”
这时,人群中,有人小声喃喃:“不知羞耻,竟背着众人和汉子偷情,不要脸。”
他声音虽小,但却能一字不差的传入众人耳中,院落内一瞬间静了下来。
阿风脸色依然难看,但面上表情却楞然呆滞,这时候,在有这么多人作证的情况下,连他都不能确认越女是否无辜。
楼殷环视众人,居高临下的轻“哦”一声,望向越溱:“越姬,这还是三人成虎、众口铄金吗?”
越溱的神色晦暗难明,清冷的面容多了几分讶然。
原来是这样,不仅是偷窃的罪名,还多了个偷情的大罪。
在南汉国治下,倘若男女偷情,男子无罪,女子却要受罚。偷情的女子,轻则用木驴、烙铁、指枷等刑具摧残其身体,重则就凌迟处死。
偷窃和偷情这两大罪压着,他们是要置我于死地吗?素不相识,哪里来的这么大的仇恨?为什么?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来冤枉我?
明知不该伤怀,但她终还是忍不住落寞起来。
“众口一辞,奴婢无话可说。”即便陷入如此境地,她的声音依然是平静的,清冷的。
楼殷点头,开口道:“既是如此,你便接受处罚吧。”
越溱淡然一笑,她就知道十个汉子有九个是粗心的,只听众人片面之词,便会妄下定论。熟读兵法的将军也不过如是。
“来人!”楼殷站起身,高声唤了声,越溱闭目。
“把阿东杖责百棍,撵出府邸!”
出乎意料的命令回响在天地间,众人不可置信,越溱也是惊讶的张开眼来。
“将军不可——”丫鬟小樱大喊。
楼殷冷眸望她,道:“为何不可?偷情从来都是两人之事,女子受罚,男子更应担重责。他阿东身为男子汉大丈夫,既然敢认,就要接受相应的惩罚——行刑!”
小樱被他的冷眸一扫,吓得浑身一震。她怔怔望着阿东,哽哽咽咽,泪流满面。
阿东被几人狠狠按住,强行拖到已经摆好的长几上。他仰面看到粗粗的棍杖在眼前晃动,这才晓得将军下得命令是真的,心想这要打一百杖,岂非连命都没了。这样一想,便不顾什么的脱口而出:“将军饶命!小人并没有和越姬偷情,都是受欣儿挑唆!”
楼殷一摆手,行刑的人停下手,棍杖没有落下,阿东紧绷的身体一松。
欣儿面色一变,快速伏拜在地:“将军,阿东胡说。他不堪重杖,未免责罚,反过来便要诬陷奴婢。”
“哼。是不是诬陷,本将军自会明察。”楼殷冷冷盯着阿东的脊背,低喝道,“说!”
阿东被他这一声低喝,吓得浑身打了个哆嗦。他赶紧拜在地上,说道:“小人之前所说的与越姬偷情,都是假话,全是受欣儿指使。那鹿形玉佩更是欣儿塞给小人的。”
“为何听从欣儿之言,冤枉越姬?”楼殷问这话的时候,眼睛却是看着梨花带雨的小樱。
“因为……因为……”连说好几声“因为”,阿东却吞吞吐吐,没有道出个所以然来。
欣儿见状,赶紧道:“将军,他连原因都说不出,分明说的是假话。说不准,那玉佩就是他偷的。”
“闭嘴!本将军没让你回话,你插什么嘴?”楼殷不耐的瞟她一眼,之后问阿东:“可是与小樱有关?”
阿东和小樱同时抬头,满脸震惊的望着楼殷。
阿东低头闭目,颓然回道:“那日小人和小樱巷道巧遇,欣儿和蕊儿便诬我二人有私情,借此要挟小人冤枉越姬。”
小樱哽咽着声音道:“奴婢也是。”
然而,众人不知的是,自那日之后,阿东与小樱却真正注意到了彼此,渐渐地互生情愫。
“将军,他二人胡说,不足为信!”欣儿和蕊儿面色大变,异口同声。
楼殷把目光又望向二人,冷哼一声,道:“胡说?本将军倒要看看究竟是谁在胡说?”
欣儿道:“将军,奴婢与越姬无冤无仇,为何要冤枉她?请将军明察。”
蕊儿也跟着道:“将军应该看得清楚,分明是阿东见罚害怕,才把罪责推到我们身上。奴婢与越姬素无恩怨,不可能加害于她,望将军明察。”
楼殷不听她二人所言,只问其他人:“你们呢?”这话,明显针对那些刚才作证的阿正阿辛几人。
阿正阿辛几人把头埋在地面,身体颤颤巍巍,不吭一声。
楼殷冷笑:“方才一个个伶牙俐齿,现在都哑巴了吗?”
冷厉的声音中夹着笑意,却让众人更加害怕。
天地,一片死寂。
众人伏拜在地,唯越溱抬眸发怔望他,目光停在他俊朗的脸容上,片刻不离。
楼殷似乎觉察到了她的目光,偏过头来望她。两人目光相触,越溱没有马上闪躲,只是神色恍惚地又望了他一阵,才缓缓低眉垂眸。
楼殷也把目光投向众人身上:“阿正,你来说。”
“小人,小人……”被点到名的阿正抬起头来,焦躁紧张,言语间支支吾吾,随后又重新伏拜于地,快速说道:“小人不知道说什么。”这一句,声音微哽。
楼殷声音极淡:“不知道说什么。好,本将军就提点你一下。你就说说,何故与他人一起冤枉越姬?”
阿正抬首望了越姬一眼,又是犹豫半晌,神色有些迟疑。
“说!”楼殷低喝一声,阿正吓得瑟缩了下。
“旭王杀我亲弟,小人身份卑贱势单力薄,不能立即报仇雪恨,但凡与旭王有关的一切,小人都看不顺眼!更何况,越姬还是旭王女人,小人恨不得杀了她为弟报仇!”
阿正的声音夹着浓浓的恨意,有着痛彻心扉的力量感。
越溱一怔,随即苦笑不已。
是啊,谁又会想到,旭王好色,几乎玩遍王府**女婢,只有她保持贞洁。又有谁知道,她虽出身旭王府,但和阿正一样,也是恨极了旭王。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她此番无端受祸,原来竟是因为旭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