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六子的父亲赶上打工南下的热潮,听说在香港那边干活的小工一天挣的钱,比在村里镇上干上一年的活所得的还要多得多,于是他父亲就去了那边。
钱是问镇上的高利贷借来,搭上火车奔了十多天的路程,赶到广州大城市就迷了路。幸好遇到好心人收留住,宿了夜,到第二天跟打工潮直冒进些走私偷渡船,被关在黑暗的密封的笼子
里,不知道捱了多少苦。
和他坐一船的还有万亮家的爷。
万亮家的爷经历过南洋行船,告诉六子他爹遇事莫怕,只要把眼睛放亮,避开水警巡查就没事了。
但是后来还是出事了,船遇到大风浪,被冲得四分五裂。
六子他爹生在北方,从来没坐过船,刚坐上船就晕得人像倒转了般,更没有看过大风浪。迷迷糊糊中被一个浪潮砸晕了脑袋。他的这条命算是老天给的第二次礼物,许多的人都被淹死在
水里,万亮家的爷也是。他被砸晕,反而没有被淹死,他醒来发现自己被套在件救生衣里,风浪停了。
他一直在漂流。
三天后,六子他爹不知道在什么地方被冲到岸上,奄奄一息,人家以为他是死人报了警。
再后来他醒来就发现自己被送到六子的家里。
六子他爹问这里是不是香港?但是并不是,六子家只是南方近海的一个小渔村,虽然离香港近,却并不是香港,还很落后,也穷。六子他爹不死心,在六子家养好伤后,还想要去香港闯
荡一番。
那段时间,六子妈照顾他爹有些时候,渐渐生出情愫。
六子爷爷那时候尚健在,见六子妈和六子他爹进进出出有说有笑,就将她嫁与他了。他老老实实了几天,在家里垦地开荒,种植些果蔬。六子妈还教他捕鱼,教他游泳,教他所有南方人
的一切一切。
他学会了捕鱼,学会了游泳,学会撑船,甚至学会海里求生。他变得和南方人相差无疑,除了语言。
于是六子他爹有打起去香港的主意。
他知道六子家一定会想尽办法阻止他的,便趁黑夜留下封家书悄悄地离开六子家,离开他娘,离开曾经无私救助他的好人。走的时候他还带走了他们的积蓄。
这次行程十分顺利,一切畅通无阻,他终于踏香港的土地。然而他没有见到遍地都是黄金,到了香港,六子他爹几近沦落到街边吃食。他到过无数家餐馆,车行,报社,甚至地下赌场去
找过工作,他既没认识的熟人也没什么技能,到香港打工的大陆人比香港人口还要多,所以他什么工作也没找到。
后来,靠和人家挣捡报买废纸勉强生活。
他的这一去就是五年。
五年间六子家里却出了大事,是六子他爹在北方借下的债。被债主查到他在南方成了家,知道六子他爹是不想还,就带人追到六子家里来。但钱都被六子他爹全部带走,要还也没什么值
钱的东西,债主就逼死六子的爷爷和奶奶,要把六子妈给卖了做妾,凑够债钱,才肯离开村子。
村长那时候也有四十多,却还是村里的会计,家里还有个婆娘在,不敢声张。他不想看到刘四妹,也就是六子妈被人逼良为娼,偷偷地以朋友的名义买下六子妈。
再后来发生什么事情就没人知道。口供里,六子妈也没明说什么事,只是说那时候就有了六子,但她还是爱着六子他爹,为了等他回来,勉强艰难度日。五年后他爹终于回来了,靠卖废
纸积下张船票回来。空的一身去,空的一身回,没脸敢问家里发什么事,只当什么也没知道。他到六子爷爷奶奶的坟前狠狠地磕头,守了三年孝,悔改自己的过错。六子妈并不恨他,也没有
恨谁,她只说那都是她的命,注定的。
看到这里,六子的泪已经流下三次,满满的十页纸,像烧得红热的火炭。
在审讯室里,张警察一直在观察六子的神态,哪怕六子的眼睛眨动一下,他都小心地记在心上。
“看完了么?”他问。
六子泣不成声,点点脑袋,问:“为什么他们不早和我说?为什么他们不早和我说?要是昨天就说给我听,也许村长就不会死了。”
“你后悔了?”
“对,我后悔自己没有及时把土炸弹扔掉。村长一直叫我不要这样做的。”
“你没想过这事是假的?你当真了?”
六子看了看手上的口供录,已经满满是泪,但是泪水熄灭不了“火炭”的热量。他把它丢回桌子上,用汪汪的泪眼迎向张警察的眼睛。
“我们家这么惨,你还有没有同情心?”
“同情心?你问我有没有同情心?哼!你点燃炸药时候就该知道我没有同情心了。”张警察狠狠地把烟扔在地面,踩在脚尖下,用力地碾几下。“我告诉你,不管法院判你有罪还是没罪
,你都死定了。我会调查到底的。”
他猛地拍下桌子,然后甩门走了。
接着进来警察,把六子押会监狱内,过了极其无聊的一夜。
隔天,法院开审,把各人的口供和罪证都呈到证堂上,各陪审团成员看到那满满十页带泪的,像家书一样的口供,都悄悄抹上几滴泪。
严如褚家请来有名的律师,替五个人都作最好的辩护。
由于六子是犯罪主凶,法院一审判决,监禁一年,缓期二年执行。
审判之后,已经是十天后的事。
六子从监狱里面出来迎着父母,开口叫声“妈”,然后看到父亲,那张北方人特有的阔大脸孔,忽然发觉像有根骨头梗在喉咙里。他叫不出来,真实叫不出来这声叫了十多年的,带有特
殊意义的父亲。
他回到家里躺了五天,然后一天早上,赶到村长的坟前跪着。
那天正下着大雨,痛痛快快地消了一秋的暑气,还带走许多许多的热量。直把六子的身体淋得冰冷,可是六子的心还是热着,像塞进一块烧得火红的炭,怎么灭也灭不掉。后来,他的四
个哥们也来了,和他一起跪着挨雨淋。
父亲来看他时,没有让他起来,只是说了句:“苦了这孩子了。”
周围有很多人都在看着,有的说,有的笑,但大多都是和六子与村长有关。
六子知道,即使他躺在自家的床上也知道,因为村民说话的声音太大,太大。自从镇上法院呈上那满满的十页供词之后,当天的报纸就刊登上大条,题目是“刘家村案情隐秘,无知子行
凶弑父”。不止是村里,连村外,镇外,城外,数百万家庭都知道这事,而且越传越厉害,最后变成怎样六子就不清楚了。
这不能怪谁,就像六子妈说的,这都是命,天注定的。
他也没恨,只是把烟抽少了,都存起来。
在法院出来的时候,张警察也看来他,和善地对他说:“以后,你还是少抽点烟吧,有害健康。别让我等到查出真相的时候,你却死了。”
六子没有笑,他觉得外面的阳光很灿烂,就想起在监狱里对天祈祷过的事情。
再过些时候学校来通知让他恢复上学。
这个时候刚初冬不久,天气渐渐转为寒冷,树木的树叶都落得干干净净。
六子在家里收拾书本的时候,六子妈来告诉他,严如褚和张井走了,去了省城读书。并给他带来两人的礼物,严如褚送六子的是包烟,张井给他的是一套文具。
偶尔有些时候,六子还是会去废郊的地方静静地待上一会,只在门口静静地看着黑暗,盯着里面的地下室的位置。等到手脚都快被风吹凉的时候才回家,披上被子,呆呆地看村长以前送
的礼物。
他变得和张井一样不爱说话。
刘四歌还是如往常来看望,有时候和万亮一起,在六子家里坐上会儿,向六子妈问问六子的情况,然后安慰她一番。
六子的父亲在家里被人说得呆不住,上省城去打工了。
而秃子再也没有来骚扰过他家,虽然还是一贯的赖着在村里横行霸道,嚣张地欺负人。村里的人也没少对他指指点点。
但村里的人说得更多是六子。
只有一人例外,那就是马寡妇,她每次见六子都笑容可亲,和他说说笑话。
六子很少笑,即使见到她也不例外。
有次,六子在照镜子的时候,猛然惊觉自己的上唇和下巴都长起黑黑的胡子,像拿炭笔浅浅地画上两道一点。他马上站远点看,果然和村长长得有几分相像,真的。于是他愤怒地把镜子
砸碎,发誓此后再也不照镜子了。
十六岁的他,第一次感觉到自己已经成长了。
他想过到省城去读书,想把地下室的家具全卖掉,凑足钱离开这个村庄。他厌倦村里的一切,但是,记忆里他恍然觉得像极某个人。他最终没有卖,怕地下室的冤魂缠着不放,也没有找
过什么大仙。倒是母亲不停地找大仙做法,驱魔保平安。
二十多天数着过去很久,六子却觉得只是眨眼之间。
没有钱,他去不成省城,便不去了。既然学校来了通知让他返校,他早早收拾书本,等到到了通知的日期好赶上时间。
虽然准备妥当,然而恢复上学的第一天,六子还是迟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