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校的前一天晚上,六子睡不着,抱着枕头呆看着月光心里酸酸的。
第二天他很早就醒来。
这么早的时候,只有村里成年人出来工作。
六子肿着眼睛去拿毛巾准备刷牙漱口,经过堂屋,看到母亲正往外走。母亲也看到他了,知道今天是他返校的日子,叮嘱他出门多穿件衣服,外面风大,冷。
他去打盘冷水洗脸,刚沾到就浑身起疙瘩。一阵风吹来,呀的抖抖牙,才记起原来已经是初冬了。他从来没记过母亲说的话,自打小就这样。洗漱完毕,他拿起书本朝学校走去,没吃早餐,在村子没这个习惯。再说母亲也没时间为他半夜爬起来煮东西,她还有田地要管,还有衣服要洗,她自己该干的事。
路过村里的鱼塘,六子四周望了望,果然还是没有看见到马寡妇。平时,马寡妇都是很早就起来巡塘的,今天怎么不见人了?在村子里,女性的只有母亲和她没有说六子什么的,于是六子对她的印象有所改观。毕竟,有句话叫同病相连。她被秃子占有的那晚,村里人就从来没有停止议论过她,现在也没停止,只是习惯了。
六子想起,最近的这段时间都没有见过马寡妇,莫非是她病了?
他想去她家里看看,但最终还是犹豫。
鱼塘少了她,六子觉得有些不习惯,就像一幅画突然没有色彩一样,虽然还是看着很美,但是在他的心里总觉得有些缺陷。
但是遇到的倒霉鬼却不少。
一个村民经过他身边时,故意压着声调说:“哎呀,冬天了,村长去刘嫂的时候好像也是冬天,哈哈!”
六子默默地低头,紧紧地揪着自己的书包。
还有人说:“孽种。”
更有直接的说:“生了个孩子来杀自己。”
说得最厉害的还是那些平时总夸人的人,他们说:“现在的孩子都会玩,什么刀子,烟,打火机,看看,连炸弹都玩起来了。哎呀,不知什么时候回炸到我家来,不行,我得回去管管自己的孩子。”
他们没有直接说六子,只是在教训自己的孩子。六子心里明白着,什么是话里话。
鱼塘往上是秃子家,听说,秃子最近老半夜起来拉屎,天大亮才回到床上去。他老婆在大仙处求驱邪时,说得众人皆知,也成为村人茶饭后的笑柄。但总没有说六子的来得恶毒,那是条人命啊,就发生在身边。
这种理由越多,他们就越说得起劲。六子不怒,只是静静地听着,把他们说的每一句话都记在心上。也许,这只不过是习惯的记忆,但也许——
六子觉得自己此刻的心里有只野兽在咆哮,它甚至让他暗暗地对天起个誓。
但是,他觉得自己做不到。
这誓言不是随便就能够做到的,他还很软弱,弱得连秃子都对付不了。就连想到城镇去上学也没钱,他弱得不敢去地下室里取那些家具去卖。他凭什么做到这个誓言?他连谈的资格也没有。
还在缓刑期的他,如果再犯案就会取消缓刑期,到时候就真的要蹲牢饭了。秃子的屋子就在上面,他只能狠狠地瞪上眼。
可是那个被炸弹炸黑的洞还在那儿,六子觉得心里一阵发虚,赶紧匆匆地赶路。
他想,也许是风太大了。冷啊!
走向学校的路,照例要经过岭子里的山沟。
天色还很早,路上连鬼的影子都没有,只有风吹着树木发出“呜呜”像鬼哭的声音。很少人听过鬼哭,六子也没听过,只是依着声音判断出那并不是鬼哭。
却足以听出心中的凄凉。
他一路走着踩着地上的厚厚积叶,用校服紧紧地将被风吹得发抖的身体包裹起来,藏进严实的衣领中,两只手也收进口袋里面。他的鼻子被冻得似要流下鼻涕,于是捏着鼻子,用力地吸了吸,但很快就发现这样做根本没有作用。
“六子是你吗?”
一个人从后面赶了上来。
六子回过脑袋,从那宽大的身板,斜挂的衣服就认出来人是刘四歌。他停下来,从嘴里哈出团白气,想和刘四歌打个招呼,忽然发现说到嘴边的词全忘了,只好招招手。
刘四歌上来拍拍他的肩膀,搂住他一同往前走去。
躲在宽大的臂弯里,六子感觉像躲进了避风的角落,很温暖,像生起团火。虽然风还是一个劲儿地吹。六子缩成团,不停地抽着鼻涕,他总觉得自己有种想哭的感觉,也许是被风冻着了心。
清晨的风特别的凉。
在南方,潮湿是一贯如此的,不管夏天还是冬天,湿气总会毁坏人的身体。
六子突然打了个喷嚏,鼻水都飞道刘四哥的校服上去。他掏出纸来想替刘四歌擦掉,刘四哥却摆摆手,没事似地继续往前走。
“我早上起来,去你家看看,听你妈妈说你已经走了,所以快速赶了上来。”刘四歌道,挽着的臂膊加大了些力气。
两人互相靠着一起走过山沟的一段路。
到了片比较密的林子,这里是曾经是他们五个伙伴一起玩耍的地方,有着共同的回忆。
“记没记得,我们小时一起来这里捉过蝉,你和如褚为了争个漂亮的,还把如褚吊到一颗树上去。后来他爸爸找到你家,告知你父亲,你父亲也把你吊起来,狠狠地打了顿。最后还是如褚帮你求情才······”刘四歌忽然停止不说,他看到六子的眼睛里流出两滴泪,像两颗小玻璃珠子挂着。
六子停下脚步,在林子边静静地站上一会,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刘四歌看到的只是一个像木头样的人,在风中颤抖着,颤抖地划落凝洁了的两滴霜露。于是他没有了笑容,也不说话。和六子静静地看着眼前的林子。
可是他却渐渐看到个人的影子,在林子里面。
“啊,六子,我看到个人在里面,那是谁?”
六子没有回答他。
“哦,对了,你也不知道。”
刘四歌摸摸自己的脑袋,突然想到个可能,立即摆出个应战的姿势。
忽然,那人从林子里边出来,是万亮。
“听着你们说话,我就知道你们来了。我知道你们一定会来的,所以我就在这里等,可让我等久了。”他得意地说。
“怎么?你这么早就起床了?”刘四歌惊讶地看着对方。
“别说了,还不是村里那些人,天天都在议论,弄得我睡不着。”
他忽然注意到刘四歌在向他打眼色,急忙回头寻找六子,但看到的只是六子的身影。
六子忽然转身走掉。
万亮恍了恍神,意识到自己说错什么了,赶紧闭上嘴巴。
两人匆匆地跟上去,和六子一起拼排走。
刘四歌用眼睛闪下万亮,小声地问:“等会到学校了怎么办?”
万亮无奈地摇摇脑袋。
走过小山沟,三人已经到秃子管的林子地。这里的树木高大蔽天,密得透不进风。在秃子没来之前,树木可以说半米都长不到,村里人不是暗偷就是明抢。虽然是公众的财产,但大家都这样,谁也没说谁,谁要是不这样干谁就吃亏。
秃子来当了护林员后,几十年不变地认真守护起来,谁要是敢偷,一定会闹得哪家人鸡犬不宁。这以后,就没有谁敢抢,真的没有过。
偷的也挨不住大闹,往往是偷鸡不成反蚀米。除非没被秃子抓着。
三人匆匆赶着路,原本天色早,行人少,四周都静悄悄的。但是这时候,忽然听到了声音。
很小很小的,像是蚊子在叫的声音,“嗯······嗯······”的很有节奏,当然不是蚊子了。
六子停住,用手扯下刘四歌的衣袖,刘四歌自然也听到,冲六子点点头。万亮已经悄悄地摸进林子里去。
刘四歌伸手拉着万亮,瞪着眼睛,压低声音问:“不会是鬼吧?”
万亮迟疑一下,仔细地倾听里面的声音,稍倾,冲两个哥们摆摆手表示里面的是人,竖起根手指对他们作禁声的动作。
两人明白,悄悄地跟在他后面往里面摸进去。
声音越来越大。
“嗯······嗯······”的声音似乎是个女人在叫,还有男人的粗喘声。
转过片矮灌木,三人就见到不该见的事。
那是马寡妇和秃子两人。
他们的衣服都脱在外面的草上,一张毛毯铺在下面,一张毛毯盖在上面,中间的两人滚在一块,拥在一起,很有节奏地拱着毛毯子。
“啊!”
刘四歌和万亮惊叫着,跑出外面去了。
秃子听着声音,惊地回过头看,见六子正呆呆地看着他们,便惊恐地抢过地上的衣服,乱乱地套在身上。马寡妇也吃着惊,但立即定了定神,抱过毛毯把自己的身体包得严严实实。她的脸,六子从来没见过那么红的脸,这张马寡妇的脸。
这里不冷,风吹不进来,只是早晨潮湿点罢。
马寡妇笑了笑,朝六子走来,伸出那只被鱼塘的水泡得雪白,带着鱼的腥味的手,摸了摸六子的额角,镇静地问:“你,看到了什么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