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城,这座东方之珠的命运似乎一直都没有握在自己的手中。
她更多地成为了各种势力在此角逐的前沿,或者是承接一部分人前后不同人生的暂时栖身之所。港城历史上三个部分——香港、九龙、新界,分别来源于18世纪的三个不平等条约。在多数的地铁自治区居民们的心中,港城正是他们祖辈们迁徙到大陆各个城市前寓居的跳板,对于港城,居民们有一种先天的眷念。在他们看来,这更是一座光荣的历史之城,地铁联邦自治区的每一次命运攸关的时刻,都和这座城市紧密联系在一起。无论是半个多世纪前首次港城谈判,还是最近5年前发布的充满各种争议的《港城公报》,都对每一位地铁居民的真实生活产生着重大影响。
地铁居民们非常亲切、自然地把港城称作:“自由之心”,与作为地铁联邦首府“联邦之心”的郑城相对应。整个国家的居民们有一种约定俗成的说法,去往郑城或者港城都说“上郑城去”、“上港城去”,这足见这两个城市在他们心目中的重要地位。
比如一位从东部沿海的沪城出发的居民,正赶着马车行进在通往联邦之心的保留区道路上,遇见了另一位开着电动三轮车从郑城返回沪城的朋友,他们就会彼此打招呼问候:后者一般这么招呼说:“您这是上郑城去啊?”
“是啊,我在联邦之心进了点货,准备下沪城呢。”
这种“上”与“下”的说法并没有任何地理依据,不是因为城市的纬度更北边就称作“上”,或者地理海拔高就称做“上”,因为西部最高拉城的居民,如果搭乘漫长的原始铁路线前往联邦之心时,也会兴高采烈地向告别的人说:“咱们上郑城去啦。”
兴许是源于习惯,港城的地铁区依然同其他城市的居民保留区一样,这里的生活方式与内地各个保留区并无太大的差异,但她的地铁区仅仅是一个外交谈判的前沿或者真空地带,并没有正式加入地铁自治联盟。
事实上,这颗“自由之心”在一百多年来一直是地铁自治自由运动最强有力的支持者。港城旧城区的管辖和政治治理方式处于公民社会和居民社会的中间地带,数百年来一直奉行自由市场的资本主义经济体系,与公民社会所熟悉的按需分配或者地铁联邦采取的集体所有制经济体制都有着显著差异,但是因为其重要的文化、政治、经济、交通的枢纽地位,也因为她在血缘上与居民们难以割舍的纽带关系,这座城市在地铁联邦居民们心目中的地位仅次于郑城,她也是地铁联邦与外部世界连接最重要的窗口。地铁联邦居民代表大会的各个机构都在这里设立了窗口单位。
当然,自由群众劳动党的党委机关报——《自由劳动报》也不例外。
《自由劳动报》驻港城新闻联络办事处,位于旺角花墟道一幢50层的古旧玻璃楼房的最顶层,占据了49、50两层的办公楼面。该报驻港城的首席记者马清风的办公室,就在这幢玻璃房子第50层最西北边一间套房内。
和他的儿子马甘地一样,马清风也是从五岁起就一直没有见过自己的父亲。他只记得自己是被地铁的一位远房的姨母带大。据姨母的描述,马清风并不是外籍移民的后裔,他的身份应该算是移民中的移民,也就是说,他是正规的、土生土长的大陆人。和别的移民区的小孩不一样,他从小就没有第二母语。在长大后也长成了黑头发黄皮肤的大陆人。也许正是因为他有这样一张大陆人的面孔,在加上早年他曾经在三号线自由群众劳动党青年团支部书记的出色工作,在10年前他就被自由劳动党中央调研部挑选上,经过两年的训练后被派驻港城,出任《自由劳动报》驻港城首席记者。
首席记者,只是马清风一个掩护的身份,除了采访和发表文章外,他还直接受中央调研部特派员的直接领导,为自由劳动党搜集一切必要的情报。
从马清风办公室会客室明亮宽大的窗户望出,依然可以看到当年的旺角大球场和花卉市场所遗留的建筑格局,但如今这些地段都被各个西部阵营派驻的外交使馆所占据。各个国家的驻港人员依然固执地坚持着自己的文化、宗教习俗,各种各样的节日和集市每天都在这一带上演。
好在,穿过这些混杂人群制造的喧嚣后,步行五分钟就可以走到地铁“太子站”,在每天繁忙的工作后,回到地铁区后,马清风才感觉到一种熟悉的味道。从太子站往南经过四个地铁站,他就可以回到《自由劳动报》为他在地铁区租借的生活套房,这座套房正好位于九龙半岛的最南端距离地面20米左右。卧房的一面墙壁临海。如果拉开宽大的窗帘,他就会从透明的建筑材料中看到夜晚的20米以下、闪烁着各种灯光的海洋,就像是一个大大的水族馆,他已经习惯在这样幽深而安静的海底入睡。每天睡觉之前,他都可以在这里洗一次热水澡,房间各个水龙头都可以流出热水,食物储藏柜里也随时保持着适宜的温度,放置着各种新鲜的食物。
但他仍旧非常怀恋郑城地铁里的生活,虽然那里每一个星期才可以凭洗澡票去公社澡堂泡一次澡,每一个人都散发着泥土的味道。而这种味道让他份外地怀念。
在八年前,马清风接受任命准备前往港城时,殷吉拉非要让他带上一个大大的布包裹。那个布袋,是用她在18号线第7社区劳动公社的纺织车间里,搜集结余的废品一块一块用针线缝上的,看上去结实巨大,显得五颜六色。袋里装满了她一个星期以来,每天天不亮就回到地面18号线地面保留农业兵团3营5连,从自己原来工作过的农场中刨出来的土豆,还有已经晒得半干的辣椒(在多年与殷吉拉和她的家人们一起生活后,马清风已经离不开辣椒了。)殷吉拉再次回到5连时,当时的连长任正飞已经升任为3营的副营长,殷吉拉拒绝了任正飞不收她工分的请求,但她无法拒绝任正飞专门给她挑选的最大的土豆和最鲜艳的辣椒。
殷吉拉采摘的土豆和辣椒在马清风刚来港城的半年时间里,就全部吃光了。在之后呆在港城的这7年多时间中,他一直保留着这个殷吉拉缝制的这个口袋,特别是最近一年开始,他把这个口袋清洗干净,每天晚上套在枕头上睡觉。他觉得,这样睡眠更加踏实。而他的胃却常常提醒他,他其实最想念的是在地铁从小生活时常常当作主食的土豆饭:把土豆煮熟,捣成泥,洒上一层辣椒和食盐——这是地铁人最常见的主食。虽然在工作中他经常由于应酬吃到各种山珍海味,但这种土豆饭却是他最怀念的味道,随着自己第二次任期即将结束,他对此愈发的思念。
马清风这个岗位一般四年一个任期,刚来港城的前四年,他对港城的生活和工作都保持着高昂的热情,也不乏各种新奇的感觉。但就在上一个任期快要结束前一年,他授命参加地铁自治区与中央政府的第四次港城谈判的筹备工作。但那次谈判并不顺利,其产生的结果在居民中产生了各种争议,人们对于发表的《港城公报》产生了很多抵触的意见。
事实上,就在马晓兰出生的那年,刚刚上任的自由劳动党主席杜甫就提出了在郑城率先实行地铁自治区改革开放的战略,并开始与中央谈判使用现代技术。到了五年前经过谈判公布的《港城公报》,更被媒体赋予改革元年的标签。但其中,“使用现代技术”递进发展成为“争取核能和信息技术”,尽管这两项最终目的隐晦在复杂的文字中,但一些居民还是嗅出了其中的危险含义。
“我们再不改革开放,就要自己困顿而亡”——针对这句写进公报中的话,就连殷吉拉也给他写信指出:“但,这不是修正主义吗?你们这是在向技术论妥协,是在挖居民代表大会的墓穴,而把格雷斯派从坟墓中唤醒,享受信息技术带给我们的方便,同时也将我们送往奴役之路。”
这显然不是殷吉拉自己的文字,马清风明白。这一定是她摘抄于某一份报纸,或者在某一次演讲中的记录。但他感觉,对于是否需要技术,尤其是信息技术,自己应该做更严肃认真地思考。而他目前所扮演的角色,对于这个历史进程的推进与否至关重要。他认为,“自然科学的不断进步或许将改变历史的方向,但科学和技术的进步,并非必然等同于社会道德和伦理的进步。自治区成立以来近半个世纪的历史,正是一部人类过去经验的浓缩史。我们应该有所节制和警觉,特别是信息技术,它不断地给人以满足,而有产生一个个新的欲望,有了信息技术的方便,并不等同于幸福,而更像是无限堕落的开始。”
殷吉拉从联邦之心的来信让马清风感觉到自己的工作远没有结束,他认为自己有必要继续在这个岗位上,对联邦居民们做出负责任的调研。他因此向特派员申请将自己的任期再延长一期。
但他发现,这随后的四年过得特别漫长。他感觉越来越陷入一种对郑城老家的思念。在梦中,他常常梦见殷吉拉和他的两个孩子,他无比地企盼着再度看见他们。他常常想念殷吉拉身上那股正面、向上的劲头。存留在她身上那种决无保留的麻利行动的做派。殷吉拉一直都是那种挽起袖子就做事情,而从来不需要思考过多的人。往往在马清风犹豫不决的时候,殷吉拉反而更能给他鼓励。
在港城八年最后一个中秋节来临之前,马清风无比怀念那些在联邦之心艰苦而又幸福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