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快要过去时,喧嚣的港城才能够感觉到一丝凉爽,尤其是每年中秋节快要到来的这段时间。对于地铁居民们来说,自从取得了自由自治后,也自觉地在公众节日上形成了共识,中秋节逐步成为大众和各个机构公认的联邦节日。
在半个世纪前联邦尚未正式成立时,地铁保留区是各个人类民族和宗教节日的汇总之地,基督教的复活节、万圣节、感恩节、圣诞节,印度教的洒红节、除十节、“拉克夏·本坦”节、十胜节、灯节,******教的宰牲节、开斋节、古尔邦节,还包括拉丁美洲民众的狂欢节和西班牙裔们组织的奔牛节轮番上演,当然也免不了东方各民族最看重的春节和中秋节。
在那些个热闹非凡的年代里,人们每天都可以地铁居住区里穿上某一个节日的盛装,享用不同的风格的美酒。有时候居住在同一条街道的人们要在同一天要迎接3到4种不同风俗不同传统的节日。年长一点的人们,当然会谨记这些节日的文化内涵或者宗教教义,他们会通过这样的日子唤醒自己对故土、故人的依恋。而小朋友们,则没有更多教义或世俗规则的羁绊,他们从街头到街尾,享受着每一个节日的快乐,也体会着各种风俗之间不同的差异。在一个多世纪后,这些移民的后裔们学会了合并同类项,比如将蒙古的摔跤节和非洲多哥卡比耶族的摔跤节合并,藏族的赛马节和和摩洛哥的赛马节找到了共同竞技的方式。但这些合并丝毫没有影响节日的气氛,因为每一次合并都意味着要将节日的时间延长、参与的人数更多、欢乐的程度也更高。由此,也往往生出一些新的传统和风俗,比如在奔牛节同时,也在街边开展斗鸡、斗蛐蛐、斗狗等各类辅助的项目,给那些身怀绝技而平时默默无闻的宠物们,搭建丰富多彩的表演平台。
当然每年的公历元旦,也是所有人必须要过的节日。这是所有居民们对于节日最早达成的共识。在地铁自治联邦刚成立时,因为物质条件的艰苦,除了元旦新年之外,所有的节日都被取消了。在那段安静的日子里,每一位居民都盼望着7月17日的独立纪念日到来,因为这个重要的日子才可让他们找回一些往日的疯狂和感性。
最近十多年来,随着自治区生活条件的改善,尤其是改革开放政策实施以来,各个民族和宗教群体的传统节日逐步开始恢复。而几乎所有的联邦机构都入乡随俗,采用了大陆的传统节日作为法定假日,尤其是春节、端午和中秋这三个重要节日。特别在南方的城市里。中秋节被视为独立纪念日之外最重要的节日。一般的机关和单位,也都会为大家放三天长假。
今年的中秋节,将是马清风在港城度过的第8个中秋了。但马清风不能享受这样的假期,他必须得无时不刻地保持着工作状态。中秋节这天一早他就来到办公室,他发现自己雇佣的助理兼勤杂冯丽珍也没有回家过节,她为他会客厅的茶几上插满了一瓶鲜花。旁边为他买好了当天出版的所有重要报纸。
冯丽珍今年56岁,面容清瘦、动作麻利,像很多港城人一样在这个年龄阶段还保持着活力。据她的资料显示,8岁时的冯丽珍就已经是一位家喻户晓的小童星,她拍摄的广告宣传画曾经入选过国家大建设重点宣传图集。但从她中学时代开始,便选择了艺术专业学习,再后来嫁给了港城一位企业家,中断了学业做起了全职太太。直到40岁左右,她离开家庭,选择了做家佣来补贴生活。
第一次看冯丽珍的简历时,马清风很奇怪她为什么会选择做家佣,这在简历上并没有详细注明。“也许是因为她丈夫移情别恋?或者是因为她丈夫的企业确实陷入了窘境?”马清风曾经这么猜测。
他知道,在港城这个坚持资本主义市场经济的社会中,冯丽珍这样起伏的人生剧情并不奇怪。但他同时也清楚,在这幢楼49、50层内部的所有工作人员,甚至外围的清洁工、电梯工等等有关工作人员,都经过了上级的层层筛选,虽然让他选择冯丽珍做他工作助理兼办公室勤杂的理由有些牵强,但他相信,组织上这么考虑,一定有自己的道理。
在一些闲暇时间,他也会跟冯丽珍谈一些家常话题,希望借此打听一下冯丽珍选择这份薪水并不高的工作的真实原因,但冯丽珍一般都没有直接回答。只是有一次暗示过他,她受到过失去孩子的惨痛经历,希望能用一些简单的体力工作,让自己从悲痛的抑郁中走出来。
在这7年多时间里,冯丽珍在工作中耐心和细致的特点让他放心了不少,她总是在有需要的时候出现,在其他时候,仿佛就隐形与这幢大楼。“她有做情报人员的素质,但可惜让她来做我的勤杂了,”马清风常常这样感概。
在这最后一个港城的中秋节,马清风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到办公室后,先喝一杯冯丽珍准备的清茶,然后开始翻阅当天所有的重要新闻。他决定,要跟这位共处七年的老大姐好好聊下天,作为工作交接前的最后告别,希望在他离任之后,这位称心的工作伙伴也能够继续高兴地在这里工作下去。
冯丽珍为她泡好茶之后,和往常一样退到外边的访客接待桌后,开始整理他采访联系的名片盒。冯丽珍总是认真地将他工作中所获得的联系方式或者录音素材,用笔记录在一个个笔记本上在地铁联邦住港城的各家单位中,依然采取着原始的纸质文档,就连迫不得已需要录音的时候,也采取原始的磁带录音机,与网络和信息技术尽量保持绝缘。但这样每天的整理工作,完全依靠人工,显得非常繁重。
“冯,今天是中秋节啊?”
“是的,马主任。”
“你不回家过节?”
“我每年不都这样吗?”
确实,马清风想,每年都是如此。他感觉话题有些难以进行下去,冯丽珍的回答简洁明了,就像一张白纸,但这张白纸被订在一堵墙上边,这堵墙将他们两个之间的生活和思维完全隔开了。
马清风端起茶杯来到办公室的窗户前,他的视线扫过了自己的办公桌,他注意到自己办公桌上的一堆文件中夹着一封黄色牛皮纸的信封,那是一封一个月前从联邦之心殷吉拉寄给他的家信。
“冯,能请教您一个问题吗?”马清风问。
“很荣幸,如果我能回答的话。”
“是关于家事的,如果您不介意的话?”
“请别有顾虑,我很乐意能为马主任效劳。”
“我最近一个月一直有一个问题,还没有拿定主意。我有一个小孩,今年在联邦之心进入中学二年级了,您知道我们居民的孩子与港城和其他光荣之城的孩子不太一样,他们在中学三年级毕业就意味着成年了,需要选择自己的职业方向。”
“是的,这个我知道。我一直认为你们的小孩很了不起,比我们这些小孩更有责任感,也更有能力。”
“谢谢!我想这是因为我们的社会摒弃了部分现代技术的缘故,我们必须延长每个个体的劳动时间来弥补必要的生活保障,您有小孩子,是吗?”
“我曾经有过的,还是说说您小孩的情况,看我能够帮上点什么忙?”
“嗯,这个问题有些复杂,他选择的这个职业和我们社会的价值取向很密切。我先简单解释一下,就像你每天整理这些纸质文稿一样,你是否曾经问过,为什么我们不用电脑输入,这样不是效率更高而且也更加准确呢。”
“是的,一开始我有些不习惯,但后来我发现这样做有很多有意义的事情,比如可以锻炼我的手和脑同步,可以训练我精神专注等等,甚至到目前,我非常喜欢做这份工作了,这样的劳动给我带来内心的宁静与平和。”
“我很高兴,您这么认为。事实上,地铁自治区成立之前,我们也一直使用部分电脑,但并没有联系上中央的素云系统,后来就连电脑、智能手机、平板输入设备等等都没有了。在半个世纪前,我们的前辈正是认识到了信息技术的两面性——它可以带给社会进步,但同时也会损毁我们的思想。我们认为技术是中性的,但信息技术是极容易被利用,成为一种统治思想的工具,它造成了我们与现实真实之间的隔阂——我对您说这么多,其实想要提到写作者这个职业,您是否听说过?”
“嗯,我听说过一些,但不全面。所以不太好分析,”
“没有关系,我再简单介绍一下,在地铁保留区中,一直有写作者这个职业,这也是我们最悠久的文化精神传承,在成为写作者之前,需要经过书籍整理者、抄写者、阅读者等艰苦的训练,而我的小孩马甘地,今年13岁,正是到了必须要选择职业的阶段,但他正希望选择写作者这样一条职业道路,这与我做新闻记者所从事的文字工作不一样,它意味着挑战,也意味着荣誉。一方面,在我们保留区这个提倡改革开放的时代,我对这个职业本身的看法并不明了,另一方面,我对我小儿子马甘地是否能够坚持这份职业理想也表示担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