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城的夏季来临后第一个星期一这天晚上,周玉成认为整个世界都疯了。
在法定的睡眠时间里,他仍然穿着下午刚发的全新制服,没有来得及换上另一套居家日常服。他先是在床上躺了6个小时,文清一直没有回家,这是他们结婚三年来从未有过的情况,他尽力搜索了自己的脑袋中所有存储的信息,但都无法给自己一个合理的解释。
到了后来,他的神经开始麻木,感觉自己像一具僵硬的死尸,正等待着起床的闹钟把自己唤醒。在6个小时的思考后,他生平第一次在梦里见到了文清。似乎梦见了很多与她一起度过的那些极为普通的片段,他甚至梦见了前一天早上文清离开家时的模样,她在梦境里做着现实中没能实现的告别。
文清远远地站在亮丽之笔的尽头,东边的朝阳穿过电线杆组成的栅栏洒到她的身上,这让她身着的那套已经穿了一个星期的绿色外套上罩满了点点金光。玉成注意到她的印在地面的身影被拉得很长,那个地面上浅灰色的身影,正在向他挥手告别。他仔细地想要回忆起文清向他告别的瞬间,但发现梦中的文清并没有向他挥手,她静静地站在栅栏外,用肃穆的眼神看着他,之后的影像就逐渐变淡,与背景中初夏郑城的各种层次绿色融为一体。
在法定的闹铃声响起前十分钟,周玉成醒来了。他尽力想要记起梦中文清的影像,她肃穆的眼神似乎要告诉他很多事情,比如叮嘱他应该坚强,比如叮嘱他记得浇灌院子里的作物,比如提醒他给睡莲下的鱼和乌龟们喂食,不要让二妞去惊扰它们。但她一句话也没有说,最终消失在这个城市里。这个梦境给他带来了一种从未有过的不安全感。
起床闹铃响起后,躺在232号院卧室里的玉成发现文清依然没有出现,而四周属于文清的物品几乎都不见了。他发现自己不光是头脑,包括四肢都已经麻木。于是他叫来朱迪,开启了她医务模式,经过朱迪诊断,认为他身体出现了神经性麻木。他吩咐朱迪将诊断情况发给公民社区医院,获得了社区医院值班医生的晚起床的休假批准。
他一直在床上躺到上午9点,这是整个城市法定上班开始的时间。他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打开了起居室沙发后边墙壁的信息屏,选择联线社区警务的按钮。一名刚上岗的警官出现在屏幕上,在听了玉成报告的情况后,警官开始查阅资料。在一分钟后告诉他说:“周玉成公民,我们非常抱歉地通知您,在我们第9公民委员会中没有一位名叫文清的女性。根据我所调取的资料显示,您目前处于单身状况,你没有婚姻记录。如果有需要,我建议您继续联系社区医务室。”
玉成此时的头脑突然出现一片空白,他麻木地说了声谢谢,然后在餐桌前坐下。朱迪准备好了早点,端着一只大盘子上来,她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准备两份餐具。
“文清怎么不来吃饭?”他换了个方式问朱迪。
朱迪的回答让他彻底绝望了:“我不知道文清是谁啊?我全身心为您一人服务,主人!我没有为其他人服务的程序呀,请您按照规定时间吃完,然后上床继续休息啦!!”
当他对着朱迪做的一大盘烂糊糊的面条时,他使劲揉了揉自己的眼睛,他真希望自己仍旧停留在梦中。但这个时候,院子门铃响了。朱迪把院门打开后,同样身穿新制服的李田芳出现在门口。
李主任的制服被他调成了墨绿色,就像早期的邮递员经常穿的工作服。他缓慢地穿过“亮丽之笔”,手里拿着一张灰色的文件纸,不做声地递给正在餐桌前发呆的周玉成。
“流放决定通知书”——玉成扫了一眼标题。
作为法务文书,周玉成很清楚“流放”这个词语的意义,这意味着一位普通公民将会暂时失去所有的社会权力,曾经属于他的一切影像、文字、音频都按照最高检察机关的规定,都将从家属所享有信息中被清理掉。
这意味着,他的生活中今后再也没有文清这个人了。无论是在现实的世界里,还是各类数据资料中。虽然在国家的法条中,被流放,并非要追求刑事犯罪,而是一种介于犯罪与普通公民之间的社会身份,被流放者,可以通过自身的劳动锻炼,减少刑期而重新回到主流社会,重新获得另外一名公民的身份。而如果是刑事犯罪,则意味着被剥夺了一切社会权利,等待他们的是月球、火星或者地球深处那些漫无边际的黑暗之地,他们将在那里一直劳动下去,直到他们生命的终点。
据他所知,在新社会中,光荣之城的流放比例非常低,只有千万分之一的人口,会每年被宣布流放。而在这一天早上,“流放”这个略带神秘、恐怖、残忍、血腥的原始词语,穿过漫长的温情脉脉的岁月,从各类古典书籍、法律词条和各种数据信息后,终于闯入了他本人的现实生活里。
李主任的眼光低垂着,他没有正视周玉成满眼的迷惑与不解。“按照法律规定,你现在可以选择另一位女士成家,如果你进行申报,我们公民委员会会将报告转交民政部门,在去年下半年婚姻申报时没有完成数据组合的剩余人群中,为您合适的人,如果顺利的话,与你个人信息匹配的伴侣在一个星期左右就可以到来,你可以重新组建你的生活。”
李田芳说这番话时,尽量做到面无表情,他甚至希望自己是一名现代意义的邮递员,敲开门,送完信,不带任何感情地离开。
但他不得不补充和安慰玉成说:“今天你可以在家里休息,我们已经给你单位做了解释和汇报。请你理解,我们国家的改革和进步,不可避免地会伴随着某些个人的阵痛!”
李主任走后,玉成拔掉了朱迪的电源。他和二妞一起坐在餐桌上。他反复地看着手中的流放通知书,通知书的内容非常简短,就几句话,没有写明具体被流放的原因,只是简单地注明了流放人员的姓名、公民编号和时间。就连一张文清的照片都没有。
在他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他发现自己应该梳理下原因,“为什么?在整个光荣之城中的3000多万人口中,就文清被流放了?”在接近中午时,李主任临别时所说的最后一句话突然提起了他,“改革的阵痛?难道是因为没有上缴那件旗袍?!”
呆坐的玉成突然跃起。他奔向自己已经空空荡荡的衣柜,打开底层的抽屉,他发现了那件沈易华的旗袍依然躺在那里,被熨烫得整齐如新。
“不是因为旗袍,不是因为旗袍,不是因为改革,不是因为改革”他对自己叨念着,然后四处看了看这个家,他发现每一个房间都显得很空旷,文清留下的所有痕迹,在昨天晚上应该都被朱迪清理干净了,他真好像一直以来都过着单身的生活。
但在客厅的书架上,还摆放着几本纸质的老式图书,也许朱迪认为这些纸书仅仅是房间的一些装饰。他随便抽取了一本最厚的带着金色封皮的纸书,书名是《我奋战在成色最好的金矿》,从这本印刷华丽的书中掉落下一张粗糙的纸条,上面用铅笔写着一行符号:58Xi767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