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城的夏季来临后第一个星期一下午,沈易华向单位申请了病假,早早地回到了家中。她开启了ZS-3的医务功能,在ZS-3的指导下服用了几粒药片,喝了三大杯泡了姜丝开水。然后让ZS-3向公民委员会劳务股提交了因病早睡的申请。30秒后,卧室床上方的信息屏出现了劳务股一位女士的实时图像,她的声音温柔甜美:“沈女士,您的病情我们已经了解,你早睡的申请已经通过,请好好休息,继续为光荣之城建设做好您的工作。”
获得批准后,沈易华拔去了ZS-3的电源。自己安静地躺在床上,她希望继续梳理出一个星期后就要到来的家庭聚会日上,需要对文清和周玉成要交代的话。但在这个晴朗的夏天午后,她没有看见周家任何一个人推门进来。她独自一个人沿着一条笔直的路走回到了自己的童年,那条路有点像远古时期在枕木上铺就的铁轨,铁轨两边的树木中、木棉花从中,不时地出现了很多她以前认识的朋友,不管他们是否去世了,也不管他们是否生活在郑城,她都很尽兴地与他们打着招呼,聊着天。
沈易华出生在帝国西部最大的光荣之城——蓉城附近的卫星城堰城,她父母是这个国家残留的最后一代农夫。堰城位于国家西部大盆地中央,有着长达近两千年的农耕时期,在自给自足的远古时代,人们自己养蝉弄丝,纺布制衣,这个地区的手工刺绣被称做蜀绣。早在大移民浪潮之前发生的第二次农业革命时,农夫这个职业就逐渐被粮食工厂的粮工、肉工等工种所取代。在大建设时代初期,职业的农夫仅仅在少数几个偏远的卫星城市中被保留下来,这其中就包括堰城。
她出生的“沈家坝村”被作为古老的农业耕作区而被保留下来,在那里依然维持着传统的耕作技术,一块块农田和在上边采用传统方式耕作的农夫们,就像一个个活体的标本,沈家坝村更像一个旅游景点或者是农业科学博物馆。这里主要被用作历史学、生物学、生态学的实验对象,或者作为青少年教育学习基地。除了农业区外,在堰城还有一个有2400年历史的水利工程,这个工程在大建设时代也被完整地保存下来,被改造成蓉城文化厅下属的“战国时代百家争鸣风云激荡时间乐园”。
沈易华的童年就是这些古老标本中的一员。如果没有参加“国家建设青年援助团”,她的命运就是努力让自己成为那些被研究标本中的一员,或者在时间乐园中扮演一位群众演员。
沈易华小时候没有上幼儿园,她跟随着父母在在一片片绿油油的稻田和一旺旺蓝莹莹的水塘边长大,她从小就会拔草喂羊、采桑织布。在进入国家公民青年期后,她逐步展现出与众不同的特长——做饭。她会摘菜、洗菜、切菜、炒菜;她会剁肉、洗肉、煮肉、蒸肉;她会淘米、蒸饭、炒饭、闷饭。由于她的这一特长,在堰城国家中级教育学习结束后,她被“国家建设青年援助团”看上了。
国家建设青年援建团直属国家青年工人协会,由国家劳动部进行业务指导。该组织成立于大建设时代之初,那时国家各个城市的项目迅速落实展开,但各城市之间的物资、劳动力和各类技术工人的分布并不均衡,为了让各城市在同等进度下迅速开展建设,需要调集全国各类顶尖人才互相调剂和补充,青年援助团就汇聚了各类顶尖的青年劳动人才。
当时的蓉城,三级城区的主体建筑已经完成了。与郑城一样,高耸的市政大厦是这个城市的核心。沈易华接受建设青援团面试的地点,就在蓉城市政大厦中建设厅的一间会议室里。和大多数普通公民一样,虽然蓉城人对市政大厦非常熟悉,但在一生中真正能有机会走入其中的次数并不多,除非像面试这样可能改变今后生活轨迹的大事发生。
20岁的沈易华去蓉城市政大厦面试时,刻意梳理了头发,穿上了她妈妈亲手给她缝制的旗袍。易华母亲这一代,蜀绣的手艺并没有因为工业生产而失传,她的母亲不仅会做农活,还会自己制作衣服并绣花。在沈易华从帝国中级教育期结束前,她母亲花了7个月的时间,为她缝制了这件白底绿纹的旗袍,在白色丝绸料上,手工绣出了两朵绿色的牡丹,绿色的花茎从腰部延伸到袖口,两只雪白的牡丹花,则盛开了肩膀上。
当易华系好乌黑的头发,穿着雪白的旗袍,肩顶着两朵白色的牡丹走进蓉城市政大厦建设厅的会议室时,她看见正在向主考官请示问题的周寒冰。比她大四岁的周寒冰那时已经加入建设青援团三年,并且正在蓉城接受列车驾驶员培训课程。因此他那天穿着铁路系统铁灰色的制服,领口和袖口镶嵌着枣红色的边。作为主考官助理的周寒冰,身材消瘦,但眼神份外清澈和宁静。看到他的目光后,沈易华就觉得没有那么紧张。
沈易华在被青援团挑选上后,经过三个月的培训,被分配到了郑城。两年后,她和周寒冰在郑城三级城区的一个工地上,举行了婚礼。也就是在这个工地上,四年后她在厨房里生下了周玉成。
作为新世纪出生的一代人,周玉成和父母一辈有着明显的代沟。玉成更容易接受现实,安于现状。在这二十多年里,虽然只有家庭聚会日她们母子才能够相聚,但易华能够明显感觉到新世纪一代与大建设一代的明显区别。
在周玉成进入小学后的第一个家庭聚会日上,他跟易华描述了这样一件事:老师在课堂上问“小朋友们,让我们来说说孔融让梨的故事,如果你是孔融,你该怎么做呢?”8岁的周玉成的答案是:“我会等着,如果饿了,我就拿一只吃。如果兄长饿了,他会自己也会拿一只吃,我们都应该平等地保有生存的权利,但,如果我把自己的一份让给他,其实是在争取自己的谦逊的社会名誉,我愿意选择不争取,”玉成的解释获得了老师的高度评价,为此也奖励他做了一年的生活委员。
“不就是孔融让梨的故事吗?如今的答案怎么变得这么复杂?”沈易华对此表示难以理解。
在周玉成成家后,每个月的家庭聚会日变得热闹了许多,除了文清外,他们也经常邀请珍妮和杨杰克一起参加。沈易华的厨艺并没有荒废,在这些欢乐的时刻,她都不让机器人帮忙,自己完成一大桌菜。珍妮和杨杰克对易华的厨艺推崇备至,作为回报,她们会在就餐完毕给易华讲讲过去文家和杨家那些传奇的故事,这类故事目前已经很少被人提及,在国家的信息库中也仅残留着一些简洁的记录。因为有位来自西方阵营的奶奶,珍妮从凯特琳——杨那里继承了极强的语言天赋,她可以通过语言,把过去那些人和事还原成一个个引人入胜的故事。
沈易华发现,自己和文清有不少共同的话题。比如,她们都喜欢以前的旧时光;都喜欢与机器人交流,或者与机器人辩论。
第9区第3街道第6居委会第232号院的院子与其他周边相比更多了自己主观的设计与创意,除了政府分配的必要设施外,都让文清弄得很有些与众不同。在半年前的一个家庭聚会日上,文清向沈易华展示了他们院子里“亮丽之笔”的航拍图片,详细告诉她整个装修的过程。文青总是对这些事情充满了好奇。之后的一个月的家庭聚会日上,又给她展示了正在修建的荷花鱼塘的视频。沈易华很是喜欢他们家这个院子,这让她联想到堰城的故乡,以及自己在那些田间地头度过的童年时光。
文清似乎与一级城区哪些刚成家的年轻人不太一样,她很享受装修、园艺一类的劳动,她愿意与土壤和阳光接触。也经常搜集一些现代人都不爱读的纸书。“我真想回到那些纸书上描绘的过去时光,”在最近的一个家庭聚会日吃完饭后,文清对着窗户外功能齐全、整洁有序的新城市说。沈易华则会握着她的手,安慰她说:“会的,只要您想回去。”
就在那一个家庭聚会日里,文清还给她带了一束红火箭编制的花环,那个红色花环现在还没有彻底枯萎,易华侧过头,就能看见那束放在卧室梳妆台上的红色植物。
这片红色让她感觉到一丝不安。在不安中,她便进入了黑沉沉的梦乡,直到第二天早上法定闹钟响起前一小时,她突然被周寒冰推醒了。穿着一身铁灰色铁路司机制服的周寒冰坐在床沿,对她说:“如果文清怀孕了,应该提前给小孩取个名字!”说完这句话后,他便消失了。
沈易华决定,在这个月的家庭聚会日上,要和文清、玉成商量下这件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