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阿七一肚子语录和流行词儿,可没走几步就停了。原因多半是见‘总指’铁青个脸,还攥着拳,所以收了。没一会儿就惴惴不安起来。
此一时彼一时。现在区锋锋脑子里由四个团团碾压着:一团团是,见牛陈阿七前面就憎他后面——真的想叫几个得力干将上去卸他一条腿;而另一个团团则是有点茫然,或说已升上到不知所以然,这高家老宅他压根就不应该来、或是来的不是时候;第三团团就是爹娘在啄他的心,好像在说,孩子你早就应该来这里了,但不能剑拔弩张;第四个团团就是不明就里,让他无法做出判断——怎么二十年前的事,怎么就偏偏一个瞎子知道?梅镇的眼睛呢?全被蒙了吗?还蒙了我二十年之久!就这个问题最主要。
是身旁的一位红卫兵好使,这小子会察言观色,见‘总指’茫茫然不知道做什么好就出主意:“‘总指’要不要重新布署,先抓***~~。”
“对呀!”区锋锋猛然一醒:“这茬我咋就没想到,唉!今咋啦,几乎把重要的事给耽搁。看我这个老三届(66年高中毕业),还不如这小兄弟。”于是,不动声色拍了拍这小子肩头,
小兄弟心领神会,旋即给扮了个花脸猫,样子伴的欣然可爱。
瞅这副扮相,区锋锋破涕一抿,欣然抹去蚕泪。他已知那儿丑了。
小兄弟竖起大拇指,说:“好样的!‘总指’发号令吧。”
区锋锋当机立断:“东方剑(行动代号)。”
“到!”一个红卫兵跑到区锋锋身边。
“你带十个人去抓‘沟腰公’,带回指挥部控制起来。马上执行!”
“是!”
之后,区锋锋看‘东方剑’一行消失在人丛中就又喊:“东方彤!”
“到!”又有一个红卫兵跑来。
不过这次区锋锋采取咬耳朵方式传令。只见他压着声音就着‘东方彤’耳朵说:“你带十个人去作坊去,将小炉匠秘密带到电影院考贝室(存放成盒电影胶片的小仓库)。这是哪里的钥匙。记住!要秘密进行!”
“那这里呢?”‘东方彤’有点犹豫:“难道这里不要搞了?”无端端又补了句。
“发现***就要抓,发现国民党残余余孽就要扫,先抓***!”区锋锋用毋庸置疑口气说道:“执行命令!”
做了部署还要带点动员,区锋锋心里当然有些不快,还有,尽管‘忧’和‘愤’在情感的强度上已有所下降,但与欢愉、平和的心态还相距甚远,毕竟亡父母弃的事实摆在那里。纵使是‘总指’也无法子一下调节回来。所以羇绊仍在萦绕。
还是这位小兄弟理解‘总指’的此时此刻,最想知道的是什么。于是他向着师傅喊道:“嗨!瞎爷,当年小炉匠是怎么出卖区航烈士的?讲来听听。”
“嗯,问的有点意思,”一个上年纪的群众说:“如果没记错,当年小炉匠还很小,好像在读书。这读书朗怎么就干上大事了呢?不讲清楚还是个结。”
“会不会是道听途说。”又有群众说。
才不急于回答你。这会儿师傅可有想法了,自输出‘料’后,估摸这杆人马将狗咬狗,虽可没见过狗咬狗是嘛样,但笃定的他已在窃喜,平心地喝着高月月送来的装在军用水壶里的茶,他说:“容我饮一啖,啊!”
茶茶是高月月今早匆忙中泡的,是信阳毛尖、是金政委送的顶极毛尖绿茶,而且是茶泡水后就一直没捂壶盖。但是壶里的茶她没沏好,达不到师傅爷的要求。
师傅爷是个茶王,只要他饮一啖(喝一口),便可给你禅出好几道味蕾来。这不,他马上就感觉到茶没沏好,没沏头一道,“嗯?懒!没过水!”再加上用金属来储茶,自然味道大打折扣,一口下去已然觉得这不是沏而是糟蹋。不过这次糟蹋不会招致责怪。因为送这壶茶太艰难了,或说,此时此刻能喝到里面送出来的茶,他这个茶王已是莫大欣慰。
送茶的过程如同见缝插针。是这样的;高月月早些时候,也就是区锋锋连队这波冲击时正在客厅泡茶,她一听不对路,就匆忙一倒水就赶来支援——和妈妈把守大门。那时,她手里只拿来两样东西;一壶茶水、一根打狗棍,这些全是给师傅爷爷的。熟料形势太过紧张,妈妈不让她出去,所以一时没法子将这两样交给师傅爷爷。后来发展到,尖刀队将龙锯架上拢木,她和妈妈就和尖刀队干上了,母女俩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和他们干,唱白脸的是妈妈,她一把夺过打狗棍照着那几条伸来缩去的龙锯猛打,还埋怨为什么拿来的不是铁笔(钢仟)~~,而她是临时出状况唱红脸。因为见妈妈硬对硬——打狗棍叮噹哐啷乱打乱敲飞来舞去的龙锯险像环生,她不的不出面跟这帮人说好话、试图说服几个。但由于陈阿七在场,一切努力眼看就要成徒劳。尚好龙锯陡然停下不动了。她就是插这缝隙飞出门外送东西给师傅爷爷。当时局势已急转,陈阿七出左步缩右脚,看似乱了阵脚。瞅住这个机会,高月月迅速扭动拢门机关,也不等妈妈同意不同意,推开条门缝,就脱兔般跑了出来。因为她知道:缩在里面只有挨打得份,跑出来,或许还有一博,说不定能搬来救兵制服这帮尖刀队,因为她曾经是学校的‘团支书’——核心人物,社会活动能力不一般。
跑出来的高月月,把门合回后,就向妈妈要来打狗棍,然后不顾一切跑去交给师傅爷爷。这打狗棍用来自卫防身也好,亦或指点天地也好,总之是做到有物傍身师傅爷爷就定过抬油。
还真别说,得了这两样东西的师傅若如神助,简直换了个人似,只见他喝下一口茶,玄元神立马回归,枯草苍老反弹滋润万方,手里根打狗棍戳着地板铮铮作响。
“哎呀,你别老戳着地板呀。”
“老家伙你吊什么胃口啊!”众人七嘴八舌地聒噪。
“真要说啊。”师傅说。
“你不说,站里一条街上的人能放过你吗?”小兄弟说。
“那大家准备好手帕了。唉!往事不堪回首,说出来又楸心又难过。”师傅说:“好吧,我一个个给你们掰。先从在三四十年代说起,那是个黑暗的旧社会。梅镇盘踞一支反动武装,这一支以黑虎为首反动武装有几百人之多,专和红色武装作对。红色武装就是区航拉起的梅镇支队,他们尚属星星之火,为了壮大革命队伍,区航深入到各阶层发动群众,区航是教书匠,所以他就在学堂里秘密整出梅镇支队雏形。在南路军西征的日子里,这支队伍已达到一定规模,有七八十人之多。刚才有群众说,小炉匠那时只是个学生,不错,那时小炉匠不但是区航的学生同时也是这支队伍中的一员。”
“嚯——明白了。学堂兵乙(学生小兵)。”
“嚯你的卵!米闸断歌柄(不要打断话)。”
“瞎爷,你继续掰。”
梅镇支队加入南路西征大队,并同时同日起事,西征大队始于海康,当西征大队从海康出发时,同日,梅镇支队也开拔,去会合,可当这支队伍刚走出梅镇不到二十公里就遭到了黑虎大队伏击,伏击地点设在一个陡坡上,黑虎大队居高临下,武器精良,而梅镇支队只有不到十支‘七九’步枪,及区航那支二十响(毛瑟),这十来条枪怎是黑虎大队的对手,没几分钟就已全军复没,区航被抓了。当时黑虎命令:不留活口,砍下头所有人的头颅挂城门示众;只留区航一个来开什么审大会;”师傅说到这哽咽了:“示众示的好惨啊!我没眼睛看不见,但我站在笼子下面,闻到了尸腐味,我听群众说,‘每天拿十个头颅出来悬,已经七天了,可换来换去都是娃娃脸,稚气尚未脱尽的学堂哥仔,这黑虎也真下得了手’。这城门示众,示多少天我就去闻多少天,天啊——一个月都没摘下来啊,天啊——人见人哭,鬼见都怕!”
“打倒国民党反动派!打倒~~。”群情激昂了。
“我是怎么知道这事的呢?”师傅继续说:“灭了梅镇支队,黑虎不是在自家大院摆酒庆功吗,那时就把我拉去给他们助兴。还交代我不能站起,如不照做就毙了我,所以我估计是当时把我遮挡起来了,也就是现在说的屏敝起来了,说是屏敝但来自四方的声音却非常清楚,当时笑颜大展的黑虎就离我不远,还有,他的狗头军师沟腰公在其右。我记得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时,狗头军就来到我跟前,叫我不拉了,他们有事相商,我照做,收弓喝我面前茶来。没想到一个讨赏的乞求声音传入我耳朵:说什么‘团总,按布告,抓拿区航的赏钱,‘一千大洋他不要了,他要加入团总的队伍,请团总发他一支抢,他要反戈一击。’我算明白,原来他们所谓的相商是讨赏。当时黑虎就火了,叫军师给他十个大洋,叫他马上滚蛋,我还记黑虎是这样说的:“你这个打铁仔,专吃里扒外,才多大啊,就知道钱好,为了钱出卖恩师,还要到我这来,啄你妈的,能卖恩师,到时不也能卖我吗?你还想要一千的赏钱,我现在就给你个够。”黑虎说到这,我就听到枪栓子响,但接下来枪没响,倒是军师有话说,军师说:“今是黄道吉日,司令只宜欢欣喜地,可别见血~~你这个叛徒仔乙还不快滚!”当时听乞求声,在加上黑虎指说的打铁仔,我就觉得声音好像作坊的仔乙呢,为了证实,事后,凡经过作坊我都停留一阵子,最后才确定是他出卖区航的。该不是区航的英魂显灵,前几天我一个人在街上走,突然遭到‘勾腰公’拦路,他把我拉到一偏僻处,跟我说起这事,我说,你要是不提,区航的事我已经忘了。‘勾腰公’说:“他现在已经够折堕(造孽)喇,那年区航的事不是他办的,现在趁还没人知道,你老行行好,千万别捅出去,我情愿涯多滴苦,就算每天担多几担水,就咁过完下半世就算啰。”我还问他,是谁告得秘,勾腰公说,挑起这事的人就是现在人人叫他小炉匠那个,当年我管他叫作坊仔乙,就是他告的秘,黑虎才抓到区航,后来黑虎去省城领回赏银,但却私吞了九百九个袁大头(银元),只给十个给小炉匠,当时小炉匠有点不愤气,想理论,黑虎当场就拔枪想崩了他,是我出面才保下那条狗命。没现在他倒好,得个工人阶级头衔,儿子红透半边天,你看这不是人比人气死人吗?虽说解放前我是个罪人,可我手上没沾过一滴鲜血,但却落得个如此下场,可那个小炉匠手上沾有七十多条人命,如今却活得潇洒自在,瞎爷,天不公啊!算算算,不公就不公,谁叫自己八字生歪。我活该!不过瞎爷眼下这形势愈演愈烈,我真担心条小命就此玩完,所以我千拜托万拜托你老的嘴把严点,别将折梅镇支队的事说出去?我下辈子做牛做马来报答你——好吗。’这都是原话,我也是通过这段拦路话才知道当年梅镇有支革命队伍——叫做梅镇支队,那年挂城门上的人头原来都是来自梅镇支队的队员,人数在七十人之上,区航即是恩师又是领头羊。”说到这,师傅又喝了一口茶~~。
老街很少有人走动,所有人就像旁听着别人的故事那样——入了神;剑拔弩张悄然不见了。目睹此状,高月月打心底里高兴,认为形势已经缓和,很可能这一拨冲击就此化解。于是乎她手搭凉棚悠哉悠哉东张西望起来。
街的东边,也就是太阳升起的地方,高月月蓦地瞥见一个高大魁梧的身影,此人一身绒装,正朝这边快速行移。瞬间就乐得像只小鸟似:“呀!我有救兵了!”砉——地就飞下台阶迎东而走。
师傅爷爷显然是感觉到哎呀孙女可能是去搬救兵了。于是乎腰杆更硬了。只见他一抖——精神头来了,他就此接着说:“嗯?!你区航的儿子来抄我瞎爷的家是不是搞错了,我瞎子和你区家素来河水不犯井水,素未产生过矛盾,或就算产生矛盾,也是人民内部矛盾,要不要采取抄家方式解决啊。抄家是什么性质你知道吗,那是敌我对立,两类不同性质的矛盾。就好比说,当年黑虎抄你区航家那样,关系到两相存亡。如我没说错,当年黑虎是要灭你区姓全家才去抄你区家的,据说,进了家门后,见到什么值钱的都抄回给自己,这还不算,更可恶的是,见到身怀六甲的区妻姿色过人,黑虎起了色,当场就糟踏了你娘,根本就不考虑肚子里的那个小的。后来等区妻生产之后就要干脆就霸占——占为己用。过,你小子听着,你娘没死,还活的好好的。现在开平。区航的后代你在听吗?在这件事上,我算对的起你区家。是这么事,那天庆功会上我听见黑虎吩咐军师,去带区航的爱妻来过夜,黑虎说区妻的里面不一般,他要再试一次。我是根据这一说推断出黑虎这个恶魔趁抄家糟踏了人家媳妇。最后是狗头军师一番话才打消他的念头。狗头军师说:‘司令,上身怀六甲的女人会积聚秽气。何不等她干净了才那个,反正这一切都是你的了。’黑虎非常迷信,所以你娘那晚才躲过一劫。可我第二天就摸去你家,将黑虎念想不断,告诉你娘,让她赶紧找个地方躲。虽然说你娘当时没躲,以致后来失踪,一连串的跷蹊我不明白,但是后来,也就是解放后,我卖艺路过开平时,她主动找到我,说明白失踪原因,和现在生活的地方,我方知道这位曾经是区妻的人的悲惨际遇。后来我曾对区伯母说过这件事,可区伯母说‘覆水难收算了,为了不影响下一代成长,让我把这事烂在肚子里’。没想到我尊守诺言扛了这么久,今天却招来横祸,区航的后代,你念不念恩也就罢,但你绝不能对瞎了一辈子的糟老头子来这么一杠,做仇者快亲者痛的事。我倒要问问,你区家人到底有没有良心,亦或是良心给狗叼了~~。”师傅边挥舞着打狗棍,边骂将。
区锋锋黯然了,但片刻后,又猛醒过来,知道应做些什么,他说:“瞎爷,对不起。我叫区锋锋,区航的儿子,关于你说的这些事,我从来没听过,也没人告诉过我,我阿嫲(祖母)只跟我说我娘已经死了;我爹给黑虎杀了;我就知道这些。我们两家本来就没矛盾。刚才的事是一场误会,我向你老道歉,你老大人大量,就当‘纸船明烛照天烧’了吧。我这就带走我的人。关于我娘的下落,过几天再来请你到我们家去讲讲。就这说,你老保重。”说完,就从口袋里掏出个稍子,搁嘴里,“哔!哔!”吹了两下。
闻哨声,几个心腹马上靠拢过来,其中一个像揣摩透似,说:“总指,要撤么?”
“撤吧!先抓***”区锋锋终于下定决心撤兵,与此同时,他还对另一个人说:“还有你们,也跟我们一道撤吧。抓***要紧。你马上通知苏国跃。”
“啊?撤!”那个人一时无法接受。但却显得很无奈,随即就自言自语:“刚才还是斩钉截铁,怎么一会就变成模棱豆腐了?不行,得去报信让苏连长快来拦住他们。”
苏连长暨苏国跃,他是另一杆红旗的头,他这杆红旗代表第三中学(郊区中学),此人个子中等。当接到‘总指’撤退命令当即就错愕:
“喂?你有没有传错令!”
“没错。你看那边,‘总指’都带人走了。”那个报信的指着东边说。
苏国跃看真切后,骇然不已:“奶奶的,还真敢走啊,他娘的,什么‘总指’,简直一堆****。”之后,就如同头被一盆冷水浇了似——懵了。
“城里人靠不住,”那个报信的见自己的连长给骤然的变化搞懵了,就劝道:“每个家庭不沾点这就沾点那,与我们农村相比,我们村里人就是比他们纯。那个瞎老头在门口点红点绿就全将这帮人点缩了。都变缩头乌龟了。”
“变成龟,也不能撇下我们就走啊,好歹也跟我们商量一下嘛。”苏国跃怫然作色:“真不是东西。”
“是不是东西,干脆和他们分了,”那个报信的说:“他们不革命我们来革它,他们‘缩’我们‘伸’,专门对着干,坚决反他娘的——造反。”
“对!造反有理!分!和他分派。”苏国跃纵然来了个仓猝决定:“以后但凡你区锋锋想做‘一’的,我们就他干做‘三’。我就不信他敢回头拦我。”
“就这说,在无产阶级立场上,今天一定要翻高家老宅个底朝天,一定得在里面刨塊金砖出来看看,看旧社会地主阶级是怎样剥削贫苦大众而形成金塊的。”那个报信的翻然作道。完了又嘟囔:“长这么大还没见过金砖是啥样子。无论如何都得开开眼界。”
“里面真的有金砖金塊吗?”苏国跃问道。
“我听十个人有九个人说里面有,‘连长’,你说呢?”
“好!你去集合队伍,”苏国跃下令:“我们上!”
“是!”那个报信的接受命令后,便跑到一片开阔空地,然后扯开喉喊:“‘三连’紧急集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