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人在旅馆的大堂里继续坐着。任白侠把自己与灰羽鹧鸪战斗的事情告诉了他们,解释了他们心中的疑问。并且聊到这次旅行的目的,任白侠坦白自己打算去俱芦洲。这不仅让许书父子意外,也使他自己感到奇怪。毕竟这是他隐藏了很久的秘密,在牛贺学院的时候,他苦苦欺骗了所有熟知的朋友,而现在他却毫无犹豫地告诉了两个认识不久的陌生人。任白侠想,正是因为他们不了解自己,既不知道自己的过去,也不关心自己的未来,所以他才能够这样毫无顾虑地说话。而且,他也想进一步收集有关俱芦洲的信息。
许归好奇地猜想,问他是不是正在执行某项重要任务。
任白侠否认了。
许书说:“如果没有非去不可的原因,我给你一个良心的建议,不要做这样的冒险!希望你不会像那位老人一样忽略我的忠告。”
“为什么?你好像很忌讳那个地方。”
“这当然是有原因的。我知道你们有很强的能力,武功高强,法术精深,见闻广博,你们会做出自己认为正确的决定。但我不愿意看到你因为过分自信而麻痹大意——俱芦洲是个不祥之地!”
“不祥?怎么说?”任白侠倒没有被这两个字吓住,他感谢许书的好意,但他的心中早已有了决定,不会因为困难而气馁,不会因为危险而退缩,更不会因为别人的劝阻而变更。
许书这样说道:“航海和冒险一直是北方居民乐于谈论的话题,因为那很新奇。在传说中,俱芦洲遍地是黄金,虽然我认为那是以讹传讹甚至是某些造谣者的诡计,但还是有很多年轻人憧憬着寻找宝藏。”
“罗杰就是一个出名的航海家,而且他们经常往来于俱芦洲和牛贺洲之间!”许归插话说道。提到这件事,他明显很兴奋,也许这个少年心中也做过冒险和寻宝的美梦。
这是任白侠今天第二次听到“罗杰”这个名字,他昏睡的时候,隐约听到父子两人为此而争论。他问:“罗杰?他去过俱芦洲吗?”
许书用责备的眼神叫停了儿子的口无遮拦,并回答:“鬼知道是不是真的!他们声称找到了准确又安全的航线,不断出海,一去就是好几个月,回来的时候,每个人都好像带着大把的黄金,出手阔绰。但我认为这是他们的诡计,你想一想,既然寻得了宝藏,为什么还要不断地出海冒险,他们完全可以载着满船的黄金回来,坐拥金山,一辈子也挥霍不完。”
“可是你也说过他们每个都有黄金。”任白侠问。
“那是没错,他们买什么东西都是用黄金来付账的。但据我来看,那远远没有达到坐拥金山的程度。他们有时候也很吝啬,斤斤计较,我听到他们在谈论某某的黄金比自己多一点,为此而很不愉快。”
“这是贪婪的本性导致的吧,谁都不会嫌自己财富多,他们总是拥有的越多就渴望得到更多。”任白侠做出了自己的猜测。
许书意味深长地叹了口气,似乎并不同意,他继续说:“有很多健壮的年轻人申请加入他们的队伍。但他们不是来者不拒的。他们只要那些最强壮的人,最好会武功。年轻人不断地加入,可每次出海回来,我总是看不到新面孔,我怀疑那些年轻人消失了。”
“这倒是有些奇怪,”任白侠问,“你怀疑他们被杀了?”
许书摇摇头:“我也说不好,但我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我觉得他们没在做什么正当的事情。我看到他们的眼睛,总觉得他们的心底藏着秘密,一些他们之间共享的秘密。他们总是相互对对眼神就能会意,然后采取行动,好像不需要用嘴就可以交流和沟通。最可疑的事我还没有告诉你,那就是有关罗杰的亲生哥哥罗德。我听到一些传言,从前罗杰和罗德共同掌握着那艘船,他们做了许多次前往俱芦洲的尝试,都以失败告终。终于有一次,罗杰带着船员回岸,第一次声称自己找到了黄金洲。但人们发现,罗德并没有回来,他和一些老船员神秘地消失了,永远地消失了。罗杰从没有解释过这件事情,他如往常一样生活放荡,好像从来就没有过哥哥。他的变化只有一点,那就是更加热衷于招募新人,并且载着他们频繁地出海。”
许书深深地呼吸,继续说:“我怀疑罗杰和船上现有的老船员,他称他们为‘好兄弟’,他们合谋杀害了罗德。而这,就是他们共享着的不可告人的秘密!”
任白侠听着许书的描述,也开始觉得这帮人有些古怪,至少不是什么正派的人物。但他想,自己不应该只听一面之词就妄下论断,一切只有等他亲自了解之后才能知晓。他暗自决定要去会一会这帮人,假如他们真的去过俱芦洲,那就一定能够提供自己需要的信息。
任白侠问:“罗杰有固定的住处吗?”
许书想了想,摇头说:“没有,他们最固定的住处就是那艘船,靠岸以后常常就地扎营,然后去城镇寻欢。不过因为这里是整个牛贺洲最东也是最北的地方,所以他们每次出发和回程都在这里靠岸,做简单的休整,因此也算是我的常客。话虽如此,他们也是好几个月才来一次。”他好像理解了任白侠的用意,又说:“如果你为了去俱芦洲想要跟他们打交道,我劝你还是别这么做。他们并非善类,我见过他们手上的刀,锋利无比,如果用来杀人一定毫不费力!”
这时,屋外想起了嚓嚓声,听起来像是雨点落在树叶和草地上发出的声音。这个声音很快变大,听起来铺天盖地一般。
许书往门外看,他呼了一口气笑着说:“下雨啦,明早的蓝天一定晴朗无云。”
许书不肯再谈罗杰,只是奉劝任白侠远离他。任白侠转而问他有关牛贺老人的事情,问到老人承诺的内容。许书含糊其词,不愿意具体说明,此时他的眼神里已经没有了谈论罗杰时的那种专注和谨慎,而是呈现出某种温柔的哀愁。
雨越下越大,阴风吹得树林呜呜作响,它怒号着把雨水吹进旅馆的大门。三个人霎时间都感到凉意洗身。
许书趁着机会转开话题,一面说“真奇怪,今天的雨怎么这么凉”,一面站起来把门关上。做完这些,他收拾了碗筷,说要洗个澡,好好地睡个美觉。
目送着父亲走入厨房,许归装作颓丧的样子长长地叹了口气,仿佛早就憋坏了。他不停地找任白侠说话,一会儿问那把剑怎么会飞,一会儿问自己能不能学任白侠的功夫。任白侠已被丹丘子和罗杰的事情困扰住了,不大理睬许归。许归却热情不减,把他手边的酒杯递到任白侠面前说:“你再喝一口我爸的啤酒吧!”他说这话时,酒杯已经送到任白侠嘴边且碰到了嘴唇。
任白侠坐着未动,眼睛斜看了许归一眼。他把自己酒杯端起来,用它抵开许归的杯子,轻轻地抿了一口杯中的酒。他心中略带戏谑地想:“边陲之地的小毛孩,果然不懂礼貌啊!”
但他其实是喜欢许归的。许归身上有一种品质是他所不具备的,那就是天真。天真是一种多么美好的品质啊,它可以让一个人无理由地快乐,无理由地享受生活,无理由地热爱生命,使拥有它的人比那些懂得更多道理和意义的人过得轻松自如。
“你为什么总是心事重重的样子?”许归问道。
“哦?怎么看出来的?”
“你总是在那儿不动。”
“不动就代表心事重重吗?”
“当然了!你得像我这样,要么不停地说话,要么手里头做些事情。”
“谢谢你的提醒。”任白侠轻笑着说。
许归还以为他真心谢自己呢,吃吃地笑着:“不用谢!”又问:“我们是好朋友了,是吗?”
任白侠说:“你说是就是喽。”
任白侠以为谈话会一直这样轻松地进行下去,没想到许归忽然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那我就告诉你一个秘密,这个秘密我爸可是不会告诉你的!”
任白侠问:“是有关牛贺老人的承诺?”
许归说:“我爸没对我说过那个承诺,但我能猜到,它一定跟我妈有关。”
“你妈?”
“是,我妈在我出生不久后离开了我们,我爸告诉我她就是去了俱芦洲!”
这真的是一个奇怪的新闻,许归和他爸爸看起来是一个老实的普通人,他的妈妈应该也是这样的人,她有什么能力去穿越大海呢?任白侠想了片刻,不由地把它跟罗杰的事情联系起来,他问许归:“你妈妈是跟着罗杰的船去的吗?”
“这我可不知道,但我爸很确定她去了那里。他很伤心,一直在等她回来。”
“噢,这就是你爸那时候伤心的原因。”
“没错,这是他唯一的心事,所以那个老人承诺要帮的忙,一定跟这个有关!我想他可能答应我爸,从俱芦洲回来的时候顺便把我妈也带回来吧。”
任白侠点了点头,虽然还有许多难解的疑问,但至少这个推理是合情合理的。任白侠又问了许归一些问题,许归都无法回答,显然知道的不多。放下这些疑问,任白侠跟许归谈起心来:“你恨你妈妈吗?”
许归的回答令人意外,他说:“不恨。”
“为什么呢?她抛弃了你。”
“是这样没错,但我没必要依靠她呀!她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她不一定要结婚也不一定要生孩子的,但她奉献了很多时间,赐给我生命,这已经是很大的恩惠了。要是我那时候会说话,我也会说‘行啦行啦,忙你的去吧’。”许归说完哈哈大笑。他回答得坦坦荡荡,观点显然是在以前的日子里做过打磨,更有可能是他的爸爸传输给他的。
多么令人舒心的观点啊,虽然听起来也有点心酸,不过很积极也很阳光。无意的话刺痛了有心的人。任白侠是一个孤儿,他不记得自己小时候的事情,也不知道父母长什么样,他曾花费过大量的时间去怨恨他们。而随着年龄渐大,他已不再经常想起他们,但孤独已经在他的性格里扎了根。每一个人都应该依靠自己去生活,现在他成长为一个独立的人,他是否应该把心中的怨恨更改为感激呢?感激他们给了自己生命,给了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生活一次的机会。没错,他为此承受过痛苦,但那些已经是遥远的往事。那些最痛苦的回忆,此刻回想起来,会不会恰是最甜蜜的部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