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白侠受到了热情的招待。这间旅馆不大,却设施齐全,有随时供应的热水。任白侠借了许归的衣服,舒服地洗了个澡。坠落时受到的皮肉伤已在他调息之后恢复不少,要想完全好起来,恐怕还要等待肌体缓慢修复,不过他的疼痛感已经比一开始减轻了很多。
穿着蓝色的布衣进入大堂,在明亮的灯火下,任白侠看到身上的衣服半新,比许归身上穿的要干净漂亮得多,这也许是许归在节日里是才穿的衣服。他由此感受到两位主人的好意。
许书准备了泥猛鱼肉和甜菜,食物的芳香刺激着味蕾,任白侠舒服地饱餐了一顿。他郑重地向主人道谢,并说明自己身无分文的原因和自己一定报偿的决心。许书请他不要放在心上,但看到任白侠表情严肃,也只好答应。
许书指着任白侠左手边早已斟满的酒杯,说:“你喝酒吗?尝尝我的啤酒吧!”因为他发现任白侠从坐下来,一直没有喝一口这饮料,他以为任白侠没有看到,所以好意提醒。
任白侠并非没有看到,他只是不大喝酒,且不习惯啤酒的怪味道。往常在牛贺学院,他只喝一种淡红色的石榴酒,那种酒十分柔和,有特殊的甜味和清香,他喝得不多,所以从未醉过。
为了不辜负主人的好意,任白侠端起酒杯,微笑着喝了一小口。不无惊喜地发现,这酒的口感很凉爽,与他从前喝得不太一样。他很快接受了它,并把它顺滑地送进了喉咙。
许书看着客人的表情,知道他对啤酒十分满意,高兴地说:“啊哈哈,很不错吧!”
许归也跟着说:“这可是我爸爸亲手酿制的!”言语里带着欢快的自豪。
任白侠说:“谢谢,是很好喝!”
许书看着任白侠,他的坐姿很端正,胸膛是挺立着的,眉眼里也微微透着英俊的傲气,不同于乡野村夫,他说:“你们牛贺学院的人果真有气派,从面貌上就看得出来,同样是少年,叫谁来看,也知道你跟我儿子不是来自同一个地方。”
“有吗?”任白侠以前还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他生活在牛贺学院,只觉得自己无论从相貌举止还是从性格言谈上,都与其他学生不同。换句话说,他刻意标新立异特立独行,因为他的功夫远在他们之上,他的眼界比他们开阔,思想也比他们深刻。他没有料到,自己的身上已经深深地打上了牛贺学院的烙印。离开了牛贺学院,外人不管你曾经怎样,总会把你与同校的其他人归为一类。而用来归类的那些所谓的共同特征,到底是客观存在的还是别人臆测出来的呢?
他对许书说:“如果你见过牛贺学院的其他人,你就会明白,我们并不都是一个样子的。”
许书笑着说:“嘿嘿嘿……不过我倒真的见过这么一个人,他也是来自你那个地方!”
这句话叫任白侠有点意外,牛贺学院中,有谁同样来过这里呢?会不会是丹丘子?毕竟他曾经去过俱芦洲,经过这里也是当然的了。任白侠忽然对这个话题燃起了兴趣:“你确定吗,他长什么样子?”
“他是这么说的。他的年纪有点大了,是个不折不扣的老人。他没有必要骗我吧,况且他看起来很和善,另外,他也有你身上这股子仙气。”
“是什么时候的事呢?”任白侠问。
“大约十几年前吧,那时候许归还很小!”许书观察到任白侠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而自己的儿子也一副听故事的如饥似渴的模样,他竭力回忆,详细地聊说起来:“他穿着青灰色的长袍,风尘仆仆地跨进大门。他看到了我,眼睛好像会发亮。我那会儿心情正糟糕着,并没有起来招呼客人。他也没有发火,反而笑着脸对我说话。他说什么我记不清了,好像问了我地里谷物的长势,我随后发现,这个老人真的很健谈,他跟我打趣儿逗我开心,说了不少笑话,使我的心情好了不少。”
任白侠听到这里,心中又确定了几分,“笑脸”“健谈”“为别人排忧解难”,无疑都是丹丘子的标志。他继续听着。
“晚上他在这里留宿,晚饭只要了一些蔬菜,并且邀我同坐。他问了我的困难之后,对我坦诚相待,告诉我他来自牛贺学院,还说他会帮助我的。啊!他还没有帮我什么,光是这么说着,他的语气和神态也已经叫我踏实了不少。我真的很喜欢跟他聊天,叫我有一种如沐春风的感觉!”
讲到这里,许书忽然打个岔,有些害羞地说:“真不好意思啊,用一个成语,结婚以前,我算是很爱看书的那一种人。”
许归哈哈大笑,他还没见过父亲这副模样呢!
任白侠顺着主人的话问:“怪不得这旅馆的名字起得挺有味道,那字是你写的吧?”
“是啊!”受到夸奖使许书既高兴又害羞,中年人害羞的样子看起来十分可爱。
任白侠又说:“不过‘客栈’这个词,如今已很少使用了,大家更常说的是‘旅店’‘旅馆’之类的。”
“是这样啊,我还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唔……从这里往西走,有一个千北镇,那算是这一带最繁华的地方了。那里有两家旅馆,名字都是用‘客栈’来取的。”许书说着,又补充道:“大概南边流行起来的文化还没有传到这边来吧。”
许归仍然牵挂着未讲完的故事,追问道:“爸爸,那个呢?那个老人怎么样了,他到这里做什么来的?”
许书回答:“噢噢,对了!他跟我说了,他要去俱芦洲。”
“俱芦洲?”虽然这已在任白侠的预料之中,但他还是用疑问的语气搭着话,以便许书继续叙述下去。而且任白侠也想从故事中了解到更多有关俱芦洲的消息。
“嗯,没错。不过他是临时起意的。”
“临时起意?”这话倒是出乎任白侠的预料,他不禁想,如果没有做过长远的计划,丹丘子怎么会临时决定要去俱芦洲的呢?要知道,渡海可不是开玩笑的事情,那很危险。
“没错!他在找人,好像没有找到。又不知道从哪里得到消息,说这个人在俱芦洲,所以他决定转去那里找他。”
“找人?”任白侠听得奇怪。这个人是谁呢?是什么样的重要性,使得丹丘子不惜涉险渡海呢?十几年前的丹丘子还做过这样冒险的举动,真叫任白侠吃惊。这与近年来他静居牛贺学院的状态大相径庭。在任白侠的印象里,丹丘子是个“很懒”的人,他几乎不下方寸山,有需要下山处理的事情,他总会请任白侠代劳。
许书也表示无解:“我也不知道他到底在找什么人,但我知道,去俱芦洲是几乎不可能办到的事情。我劝止他,跟他说了原因,但他没有听我的。临走的时候还提醒我别忘了他作的承诺。后来,大概过了两个月吧,他回来了。”
许归赶忙问:“他是从俱芦洲回来的?”
许书看了一眼儿子,叹了口气:“是啊,他是从俱芦洲回来的,还带着一个小男孩。……他神情憔悴,我以为他是累了。但休息了一晚之后,他的状态仍然没有恢复,第二天一早他就离开了,我想是回牛贺学院去了。”
任白侠问:“小男孩?”、
许书嘟囔着:“是啊,那个小男孩好像得了什么重病,一直昏迷不醒。我问过他,他没有详说,反而向我道歉,跟我说他辜负了我的期望,没有兑现他的承诺……”
许书的故事终于说完了,他把杯子里剩下的酒一饮而尽,对任白侠说:“我说这个故事的真正原因,是想解释我之前转变对你的态度的原因。那位老人答应过帮我的忙,却没有帮成。我看得出来,他沮丧的神情多少来自于此。唉……他本没有义务要帮我的,我又有什么理由去责怪他呢?我是在他离开之后才领悟到这个关节,但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到过他,所以也没法解释清楚。对此我一直耿耿于怀,记了很多年。”
他脸上的笑容沉重下来:“白侠,请允许我这么叫你。如果你回学校之后,能够帮我找到那个老人,并向他阐明我的心意,那我真是感激不尽啊!”
任白侠当然义不容辞的答应了。在听到许书对那个老人是否尚在人世产生疑虑后,任白侠说:“请放心,我听了你的描述,已经在心里有了猜测。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你说的这个人是牛贺学院的现任院长,他现在身体很好。”
晚餐已经接近尾声,大家饱腹之后安静地坐着。
任白侠看着门外幽深的黑夜出神,他觉得关于丹丘子去俱芦洲的事情并不像许书描述的那么简单,许书说丹丘子神情憔悴,这是任白侠无法想象的。他不知道这世上还有什么事情,能够让处变不惊运筹帷幄的丹丘子产生沮丧的情绪。他对此产生了极强的调查欲望。
在牛贺学院,丹丘子是所有人崇拜的偶像,对于任白侠来说也不例外。任白侠在行事和思维的方式上都以丹丘子为标杆,甚至在武学、在念力和法术的修习上也以丹丘子的成就作为终极目标。任白侠是个武学奇才,他进步飞快,造诣逐渐向丹丘子靠近,因此,丹丘子在某种程度上成了他的极限。他常常想:“如果丹丘子是我的极限,那么,丹丘子的极限又是什么呢?”他知道,想要达到丹丘子的水平还需要很多年,但是很多年以后呢?任白侠无法想象,他很害怕,也很好奇,他不知道那个极限的后面是什么。
这个念头也是推动任白侠离开牛贺学院的助力之一。他想要去四洲的其他地方看一看,寻找超越丹丘子的人!他不是要打败丹丘子,只是想要填实心中的那口黑洞,打破那堵拦在他想象力尽头的厚厚的墙壁,使自己看得更遥远更透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