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归,你给我回来!”外貌粗犷的中年男人许书用向来高亢的喉咙喝斥着他的儿子。
“我看看就来,就在东边!”刚才的奇异巨响勾起了许归强烈的好奇心。他自小生活在这里,对这里的一切都了如指掌。他从还不太会说话时,就爬坡入林,钻荆棘攀高木。六岁起,下海捉浪也成了家常便饭。因为这里人烟稀少,他跟每一株草木都交了朋友,哪一棵树今年没再抽芽他也一清二楚。许归穷尽自己的经验和想象力,也没法推测出刚才的声响是什么原因造成的,难道是某棵刺柏摔倒了?自己摔倒了?这太匪夷所思了!在这十几年的平静生活里,许归早就闷坏了,日子里只要一有异常的变化,他就会感到兴奋。
但他的父亲却没有这样年轻的好奇心,他有的是更多的警惕和怀疑,他不同意冒险的举动:“我叫你回来,天已经黑了!”
“还没有呢!”许归的意思是还没有完全黑,此时日落月升,大地上是一片暗蒙蒙的样子,不过对于他来说,即使真的黑到看不清路,也妨碍不了他一查究竟的决心。
父亲许书抓上粗圆的木棍跟了过去。很快,他听到儿子的惊呼声,以为出了什么意外,带着与之拼命的信念竭力奔跑起来。直到看见儿子完好地站在面前,他才松了一口气,他想要破口大骂,但很快,另一件事物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这是什么?”他惊讶地盯着眼前的庞然大物,推测这是某种生物的尸体,鸟类,两只。他伸手拉住儿子的胳膊,不希望他靠近这些诡异的不明生物。
但许归好像没有丝毫害怕,他反而非常喜悦,拨开父亲阻拦的手臂,高兴地介绍起来:“这是灰羽鹧鸪!”
“什么鹧鸪!世上根本没有这么大的鹧鸪,或者说,世上根本就没有这么大的鸟!”
“不,我见过!”
“你在哪里见过?”
“在……罗杰那里。”
“你竟然去找那帮人,我告诉过你,罗杰只是我们顾客,他和我们的关系只停留在生意上,你不记得了吗!”
“对不起,可是,我是无意中看到的,我并没有特地去找他们。他们从船上抬下许多箱子,还有笼子,我在那些笼子里看到过这种鸟。我情不自禁地靠近,想要看个究竟,罗杰发现了我。他很客气,告诉我那是‘灰羽鹧鸪’,体型巨大肉质鲜美。那时,他们正在做午饭,他邀请我留下来进餐,我没有答应,但他真的太热情了,所以……我就……我就尝了一口……真的,爸爸,那太美味了!”
“你竟然还吃了他的东西,你完全忘了我对你说过的话!他们是不安分的人,他们绝不像表面这样善良。所有不安分的人,背地里都在做伤天害理的事情!如果你毒死当场,我恐怕都找不到你的尸体!”
“我知道了,爸爸,我会小心的。但是眼下我们要怎么处置这两只灰羽鹧鸪呢?这可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
“我可不认为这是什么好事情,我不知道它们为什么会掉到地上,又为什么死亡。安全起见,我觉得我们应该远离一切来历不明的东西。把它们丢在这里,明天咱们再来把这些尸体拖到远处掩埋掉。”
“不,爸爸,这有什么可怕的呢!他们显然是相互斗殴同归于尽的,罗杰跟我提过它们生性凶猛必须分装在不同的笼子里。我们应该把它们带回客栈,而不该错过这些美味!”
许归实在不明白父亲为什么处处谨慎小心,甚至让他觉得有点胆小。他们在这个地方生活了十几年,本该是这里的主人,为什么还要怕这怕那,为什么要这样拘谨,为什么不能像个真正的主人那样坦荡安心地生活。
父亲的决定使他很沮丧,沮丧里又有些愤怒,他不顾父亲的拦斥,抓住鹧鸪鸟的翅膀,使劲地往回拖拽。但是,他年轻的臂膀里未能储存足够的力量来挑战这只大鸟的体重,他跌在了地上。而鹧鸪的翅膀又弹了回去,看起来没怎么移动。
许归犟着一股子劲儿,又从地上爬起来,非要把这两只鸟弄回去不可!他左拖右拽,不断地尝试,不断地失败。而他的父亲也生着气,既劝不了自己执迷的儿子,也不愿意慷慨地向这个年轻人伸出援手。
拖拽的动作惊醒了另一个人,他昏睡的时间不久。但是,就在这不久的时间里,他做了一连串的怪梦。梦境光怪陆离,没有头绪,他似乎看到了许多人,有不认识的,也有认识的,他甚至还流泪了。梦境给了他沉重的悠长之感,就在他撑开眼皮的最开始几秒,他觉得自己好像睡了几个月。他疲惫极了,想要重新睡去,却被一对父子的争执声搅得越来越清醒。
夜黑得阴森恐怖,许书向四周警惕地观察了一番,视线达不到很远,这种安静让他心神不宁。他终于忍无可忍,决定终止儿子的胡闹。他擒住许归的手,强迫他丢开手中的鸟翅。许归转过头来,对着自己的父亲怒目而视。
突然,另一只鸟微微地颤动起来,紧接着它霍地自己翻了个身滚到了五米之外。鹧鸪鸟的身躯实在太大,滚动的声响加上滚动本身的鬼森景状把两个人骇住了。他们还来不及做出应对,便又看到了另一件奇事。
就在大鸟覆盖的地方,一个白衣少年,团扭着身体缓缓站起来。他转过身来略带轻蔑地斜眼瞥了瞥两人,扭曲的表情透露出他浑身酸痛。他既没向他们表现友好,也没向他们显露敌意,只是当做没看到他俩而他俩没看到自己一样,自顾自地低头瞧了瞧胸前殷红的血迹,露出嫌弃的表情,拍一拍鸟尸,然后转身走向另一只鸟,好像在找什么东西。
许书把儿子拽到自己的身后,探问眼前的陌生人:“你是谁?”
白衣少年没有回话,完全像是没有听到,他转到大鸟的脖子后面,把左脚抵在鸟脖子上,脸上沉沉地用力,双手从尸体里抽出一把阔长的宝剑。在若有若无的月光下,那把宝剑竟然能够发出暗亮的银光,剑柄那里更是有两粒火绿绿的细光诡异地闪烁着,像两个眸子一般盯着这对父子。
“你要干什么!”许书握紧木棍,向前站了几步,做好了决斗的准备。
白衣少年这次倒是做出了反应,他无聊地嘟了嘟嘴,想要发笑却又没笑出来,这动作很细微,黑暗中这对父子并没有察觉到。他握着宝剑,在鸟羽上反复地擦了两次,但对鸟羽的清洁能力很不满意。因为需要彻底地清洗自己的宝剑,他抬起头来,终于向对面的两个人说话:“你们有水吗?”他的语气并不强硬,也不温和,带着淡淡的夜晚的清凉,算是正式向许书许归父子打了招呼。
许归盯着这个奇异的少年看了很久,说真的,他并不害怕,他对一切都充满了好奇,也充满了热情。眼前这个人符合他对传说里侠客的想象,而侠客总是正直勇敢又武艺非凡的,他们的乐交好施,兴许自己也能成为他众多好友中的一员。许归率先向少年抛出了热情,说:“你是一名侠客,对吗?”
侠客?哈哈,多么有意思的词汇啊。任白侠不由自主地在心中问自己:“你是一名侠客吗?”答案恐怕是否定的,他并不乐于锄强扶弱,太过正义的事情总是显得太过耀眼,他不喜欢自己变成耀眼的明星。心情好的时候,他也乐意跟人交谈,但无论何时他都很少与人交心。任白侠的许多人生乐趣是在丹丘子的影响下得来的,他相信,如果没有遇到丹丘子,他将一辈子寡言少语,如一片树叶,翠绿过,枯萎过,静静地消失。
任白侠没有回答许归的问题,他想起在与双鸟搏斗之前,自己正在寻找一间旅馆。眼下最应该做的事情依然是这个,天色不早,没必要再做过多的滞留,况且这世上哪一家旅馆没有清澈的水呢?为此,任白侠向他们打听:“你们知道这一片哪里有旅馆吗?”
仿佛正中下怀,许归兴高采烈地急急介绍:“当然,当然!我们身后不远处就有一家旅馆,而且,你猜怎么着,我们就是那儿的主人!”
“这么巧。”任白侠说,虽然从外表看上去他并不兴奋,但他心中是颇为高兴的,因为这样正好省去了他抹黑寻觅的麻烦。
许书,一面观察着这个少年,一面用眼神责备自己的儿子。如果能够避免一场冲突,他当然再愿意不过了,但他必须先摸清这个人的来历,才能做出进一步的判断。他并不友好地说:“但那儿的主人从来只做熟人的生意,他们不喜欢也不可能放一个陌生的面孔进入他们的宅门。”
“哦?拒绝和冷漠可不是牛贺洲的民风。况且……”任白侠停住了坦荡荡的喉咙,他原是要说“况且我会支付双倍的住宿费用”,但他忽地回忆起自己把包袱扔在了学院,身上没有任何东西可被用来支付,更别说双倍了。
这样的情形实在是尴尬而且困窘,没有钱,意味着在接下来的旅程中,任白侠都只能风餐露宿了,牛贺学院的人可从不白吃别人的食物。想到食物,任白侠饥肠辘辘,他已经一天没有进食。也罢,任白侠微微地叹了口气,尽力用笑容冲淡心中的困扰。虽然不知道要去哪里,但他想着,还是先行离开,摆脱这样尴尬的场面再说。
任白侠挠挠自己的头,突兀地说了声“再见”,转身离开,背影在父子两人看来是有些落寞的。他走了几步,把手中的宝剑向后背轻轻一扔,宝剑徐徐飘旋,以圆滑的弧线划过黑夜,最后紧贴着主人的后背一路飘浮着。
这景象看呆了许归和许书。许归自不用说,他的父亲许书也一时表情复杂,急迫地说:“且慢!”
任白侠没有停住脚步,他已经决定要离开,那就不会被轻易阻止。
“你这功夫……是……牛贺学院吗?”
任白侠有点惊讶,但很快转为高兴。是啊,这个世上,有谁不为自己母校的闻名遐迩而感到高兴呢?他转过头来,略表疑惑的笑答许书:“未料到这么偏远的地方也有人知道牛贺学院。谢谢你。”说完,任白侠继续自己的步伐,他加快速度,更有携风带月之姿。
“如果你真的来自牛贺学院,那么我会信任你,并邀请你光临寒舍!”
“哦?为什么呢?”任白侠再一次停住脚步,他喜欢听别人谈论自己的母校,不过他停下来更是因为确实无处可去。他当然会偿付他们的慷慨,虽然不是眼下。
“不过,为了证明你的身份,你得再回答我一个问题,牛贺学院的全名是什么?”
任白侠皱着眉毛笑了起来,他皱眉不是因为他不知道牛贺学院的全名,而是他已经很久没有说过这个名字了。通常,只有新生在入学时才会喋喋不休反复念叨着这些字眼。任白侠很少在迎新会上露面,他总是离那些稚气未脱的家伙远远的,好像在躲着未经良驯的雏驹。不过他还是回答了许书,说:“天台方寸斜月三星牛贺学院,对不对?”
“没错,一点儿也没错!”许书卸下了最后的防备,变得非常热情,好像一位邻家农夫,笑着上前欢迎任白侠:“快跟我们回屋吧,年轻人,那里更适合谈话!”他又说:“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我叫任白侠。”
“噢,你好啊,任白侠!我叫许书,这是我的儿子,他叫许归。”
“你们好。”
任白侠跟着父子二人转过一个小坡,立刻就看到了一间灯火通明的二层木屋,粗壮的柏木之间露着缝隙,黄色的灯光从中漫溢出来,看起来既温暖又舒适。进屋之前,他看到屋前的招牌,高高的木柱上挂着一片破旧的风旗,上面用硬瘦正派的字体写着“星河客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