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是由什么组成的?
世界的组成,是屋子和路。任何人只要离开了屋子,就上了路。
但这句话对于牛贺洲的野外生物来说,并不准确。在它们的生活信仰里,屋子就是路,路就是屋子。
牛贺洲盛产牛羊马鸟,它们常常在大草原上成群结队地信步漫游。
此刻,有一个规模尚大的野牛群正向着南方迁徙。它们迁徙,显然不是因为食物和气候,谁都知道牛贺洲四季如春、水草丰茂。它们迁徙,是因为家族中几个年迈的长辈忽然宣布了一个决定:“嘿,小牛们,哥儿几个老了,决定到很多年没有去过的南边瞧一瞧!”消息一旦传开,牛群就躁动兴奋起来。它们没有行李要打,也没有家门需要上锁,全族人即刻动身,蹬开牛蹄,撒欢地奔跑。
途径蒲草河,这是木空河的众多支流之一,河床延伸到这里已经十分窄浅了。两岸的绿草一直绵延到水里,分不清哪里是岸,哪里是河。硬要说的话,河里的香蒲和水葱倒算是明显的标志。
牛群轻熟地蹚进河里,在横穿蒲草河时,不少黑牛停下脚步,休息之余,低头饮着河水。真是清凉又甘甜啊,老牛愉悦地拉长脖子,舒展舒展筋骨。就在它抬头望向南边的天空时,它看到,碧蓝的背景下,有一个黑点,正在远远地缓缓地移动。
没错,这个黑点就是任白侠!
他的速度一点儿也不慢,他在很远的地方就瞧见了绿地上蠕动的这一团黑影,转眼到了它的上空,辨认出这是个野牛群。
他笑了,他是多么地热爱这一片土地啊!他离开的原因复杂微妙,不足为外人道。深吸一口空气,任白侠感觉原野的草水清香已经飘升到了高空。他意气风发地陶醉着,舒缓了心中方才燃起的些许焦虑。
在辽阔的天地之间,任白侠已经形单影只地飞行了大半个白天。太阳从右肩头悄悄转到了左手边,估计再过两个小时,黑夜就要向大地撒下帷幔了。任白侠焦虑的原因正在于此,他可不想赶夜路,他希望在天黑之前到达牛贺洲的最北边,最好能够找到一间不错的旅馆好好地休息一晚。
他换了个姿势,保持速度,双眼紧盯着遥远的地平线。如果地平线上出现了一条蓝蓝的长带,那就说明他离海边不远了。然而,不断进入任白侠视线的,只有草原,草原,和草原。
任白侠并非不熟悉牛贺洲,他可以算得上是牛贺学院近几批学生里最熟悉这片土地的。在过往的五年里,他常常像这样驾驭着宝剑作长途的飞行,有时是奉命行事,有时只是一时兴起,想兜个风,比如去看一看木空河的源头在哪儿。
但牛贺洲的地形是这样的平坦,没有山峰,只有草原和规模不大的树林。这种地形对于天上飞行的人来说很不友好,因为实在缺乏显著的地标来判断方位。
假如任白侠大发好心,带你去天上转一转,你就能明白,在牛贺的大地之上,有一望无际的原野和良田,纵横交错的田间小路,零星散落的村庄和房屋。天哪,这些景象走到哪里都是一个样子,你根本就分不清自己是在北牛贺洲还是在南牛贺洲。
不安的情绪逐渐郁结至任白侠的胸口,不过他思绪飘飞,脑子里考虑的倒不是眼前的事情。而是,这次漫长的飞行,使他意识到,渡海一定是艰难且危险的。
他只知道俱芦洲在牛贺洲的东北面,这是一个模糊的方位,再加上他不知道两个洲之间隔着的海具体有多远,因此有些发愁。大海可不像陆地,那里更没有什么地标可言,并且没有一处歇脚的地方,他只能认准一个方向一直往前飞。可如果偏离了方向呢?哪怕只是偏离了一点点,经过长远的飞行,一定会差之千里。
任白侠想象自己真的走错了方向。他飞了十天十夜,又困又饿,终于体力不支,跌入恐怖的大海。他挣扎了一小会,因为实在没有力气,就溺死在了水中。一群海鱼翕然而来,很快把他的尸体分食干净,只留下破烂的衣服漂浮在海面上。而鹞心剑,它银亮的剑身将最后一点光亮从深水之中反射出来,终于也消沉了。
“哼!”任白侠忽然冷笑了一声。
他冷笑,不是因为这个想象没有依据,也不是因为他不惧死亡,而是他发现,自己竟然害怕得想要退缩。他以前从来没有察觉自己是一个胆怯的人,而此刻,住在他心里的那个胆怯的鬼正在不断地发声:“回去!向丹丘子请教,深入地了解俱芦洲,做好充分的准备,确保万无一失。要是这么稀里糊涂地死了,可真的不值得!”
有那么一刻,他脚底直打旋,真的几乎要调转方向。但他很快振奋了精神,在无人的高空自顾自地大喊起来:“这就害怕了吗!蠢货!这不就是你离开牛贺离开丹丘子的原因吗?你要在那里受人保护到什么时候?这样下去,你什么时候才能强大起来,什么时候才能保护别人?”
“你要做好充分的准备?什么才是充分的准备?如果你一辈子都准备不好,是不是就永远不用出发了?你这个外强中干的蠢货!太令我失望了!”
“枉你把御剑术练到这样的境界,像你这样的人,就算功夫再高,也是无能之徒!……”
任白侠是罕见的御剑奇才,他把御剑术从“有剑”练至“无剑”,从“物我两得”练至“物我两失”。之前,御剑术在牛贺学院只属于飞行术的一种。而他的成就,使得御剑术成为一门单独的课程。许多从前精通御剑术的老师,也开始重新学习。
丹丘子盛情邀请任白侠留校任教。虽然任白侠并不排斥学院的生活,也不反感被学生们称呼为“白侠子”之类的,但他还是拒绝了。
因为,在他达到“物我两失”的境界那天,他的心和眼睛突然发生了变化,他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感受到别人感受不到的事物。他没有和丹丘子说,他知道这很不正常,但他选择独吞这份痛苦!他变得不爱人群,常常孤身一人逃出牛贺学院,投身到冷风冷雨中去。
总有一种天高云淡的凉意袭击他的全身,这种感觉是既轻松又沉重、既快乐又悲伤的。
当这种感觉来临时,他无法自由地控制情绪。他怀疑自己走火入魔了。
但当这种感觉消散时,他又比任何人都正常,甚至思考也更加敏捷而深入。
时间流逝,没有一个人发现过他的秘密,他决定继续隐藏,并立志战胜心中那股异常的力量。他不甘心啊,自己拥有无上的剑术和纯厚的念力,他不可能被内心打败。
“真是可笑!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人被自己的内心打败呢?!”
空中,经过一段歇斯底里的怒吼,任白侠终于冷静下来。他骄傲而轻蔑地微笑,战胜了恐惧,更加坚定地向前飞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