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他是不放心我,还是在担心我,总之几经辗转,我还是回到了苏钰身边。
大漠里从此我有了一个家,家人却是苏家兄弟。
东平元年,雁门关外。
太阳东升又西落,残阳红晕点缀在不见尽头的蓝白交接间,尽显和谐暮色。
我偷跑回这里,和车夫阿桥一起。不过,比起风沙大漠,他更偏爱九州大陆的暮雨潇潇。
他总絮叨将来也许会为我而断的双腿,可实际上,他早瘸了的那条绝对不是我的缘故。
马车停下许久,我开始想念漠河边上屹立不倒的胡杨树,似乎还嗅得出篝火旁放过马****酒余留的香气。可惜,时过境迁语,物是人非意,给予的是这样残酷的安慰。
只恨投做女儿身,让我借拘于男装下得来的英气挥霍闯荡,奈何上苍吝啬难为谁。
蟹黄色的沙粒被日头毒晒着,绵延的沙丘和凝固的沙浪总令人联想起万变的风情。
阿桥摆弄着马鞭,无聊之余他开始没完没了地念叨我。你无法想象我将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郎与翁媪相较时的痛苦。
僵坐的时间太长,连脖颈处的酸痛都压顶而来。待不适得到舒缓,才逃似的跳下马车。
我偏头望向阿桥,指指不远处那家略显突兀的凉茶铺子说:“走,我们喝点茶水去。正好渴了呢!”
“真是怪了!大漠里也有人卖凉茶吗?”阿桥一面绑着缰绳一面打量起铺子,又自言自语起来。
我不以为意的坐下,等不来店主的招呼,抬头细看才发现,他一味的对那铺子外张望些什么。
无奈下我对着阿桥使了使眼色,他出声提醒店主,远道而来的客人正等待着他的凉茶招呼呢。
他大梦初醒般回过神来,走近我们落座的地方,阿桥看着他吩咐道:“店家,麻烦来两碗凉茶。”他去倒茶的那一刻,我隐约能感觉到他波动的情绪,是不耐烦吗?
这才有打量的功夫,凉茶铺搭的挺大,约莫有两个蒙古包的大小,我们周遭的桌子也都坐满了客人,看上去生意不错。
奇怪的是,这些客人的心思好像并不在喝茶上,亦或者说,他们的心思和……店主是一样的。他们为何也这般心神不宁的张望着铺子外?
当店主端来两碗凉茶时,我在不安中窜出了试探的心思,装作一个不经意间将茶水打翻在店主手上。
“你干什么!”他恶狠狠的看着我,原本白皙的手臂被他握的泛红。
阿桥紧接着站起来怒视他,我能感觉到他的戾气,忙拉坐下阿桥,捏起嗓子用奇怪的声音对他连声的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您看要赔多少银子,我们都赔!”另一只手不断替他擦拭。
店主的手腕内侧隐隐露出一块刺青,手掌虎口处以及指肚上都留有长年舞刀弄枪而积下的极厚胼胝……
他十分不悦地推开我,凶狠也嫌弃的丢下一句:“不用!”
“你!”阿桥还未站起,就又被我拉坐下,“小……公子!”他不满的看向我,只见我对他轻摇着头,他才叹气作罢。
“他真傻!可惜那摊比金子还贵的茶水了。”阿桥又开始了唠叨,而这次我就只能硬扯出一抹苦笑回应他,心想:阿桥,你多傻!
喝茶、闲聊,我自认为还算谈笑自若、不露声色,希望还有机会正大光明地走出去……
戏做足也就是该走的时候了,正准备叫阿桥时,铺子里走进了另一位客人。
那位客人脸上遮着半盏做工精致的银色面具,我所能看见的他的全部面容只有他的右眼,即使这样,他给人的感觉却是清澈明亮的。
当我瞥见店主嘴角勾起的奸诈笑意时,遂放弃了只身走的念头。
四下里都是满座,只有我和阿桥旁边还有空位。他止住步子,好像是在询问我的意见,我朝他点头表示可以同桌,他不扭捏,径直坐下。
这次客人不去讨茶,店主倒是殷勤起来,我恍然大悟的想替他拦下那杯茶,却怎么也使不上力气,“别喝……这……茶……有问题。”等吐出口中迷糊不清的最后一个字,突如其来的沉重感让我眼前一黑。
在昏迷的最后一刻,我听见打斗声,潜意识里觉得,那个面具人完了,我和阿桥也完了。
等再次醒来时,我已回到苏家,木讷的怀疑着那些记忆是否南柯一梦。
熏洛一直守在我床边,我问她什么她不是不说话就是岔开话题,知道什么也问不出的我也就只能惺惺作罢。
我说要出去透透气,熏洛这才撩起帘子要替我梳洗。
熏洛犹豫半响又踌躇半响,好不容易才朝我开了口:“四小姐,下次可不能让大少爷再为你担心了。”
“你说钰哥哥?”我诧异的盯着铜镜里的熏洛,“钰哥哥……他……”
熏洛战战兢兢地低着头替我编辫,似乎是觉得自己说错了话,我猛地转过身正对着她,”快说!“
她可能是被我突如其来的架势惊住了,连手里握着的桃木梳子也滑落在地,她说话有些紧张却也知道不该瞒我,“大少爷……这次是真的动气了,他……好像……好像……”
“熏洛,你再不爽快点儿,我就亲自去问!”说着起身就走,她赶忙拉住我的袖口,“我的四小姐,你快别去,阿桥已经被杖责二十了,小姐这是不让熏洛活了,熏洛哪里受得住二十棍子的。”
“阿桥?为什么打阿桥,明明犯错的是我,是谁?是谁打的阿桥,我去给他评理去。”我纵然逃家是理亏的,但也不能就这样打一个无辜的人。
正说着,外帘被一柄玉骨扇柔和地掀起,“不用去了。我正要找你,说说你要怎么向我评理?“
熏洛忙朝来人抚了抚身子,“大少爷。”她心里微微打鼓,苏钰不比平日里好说话,可不能在这节骨眼儿上出错。
我装作没看见他,像盘踞长空的鹰那样摆出自己高傲的姿态。
他也不理我,只轻挥了下手示意熏洛下去候着。待熏洛走后,他将玉扇别在腰带上,俯身拾起地上的木梳,替换了熏洛为我编辫。
我始终没忍住先开口:“钰哥哥为什么打阿桥?”
能感觉到,穿插在发梢间的那双修长白净的手顿了顿,又继续灵活的去完成他主人的命令。
我等不到他的答复,就又说:“钰哥哥打他若是因为气我贪玩儿逃走,那我理应受和阿桥相应的惩罚!”这回即使我语气僵硬,他也依旧不理我。
等他自顾自的替我打理好头发,才缓缓开口:“鸢儿,如果打你二十杖真能护得你日后周全,我一定不会手下留情。”
“钰哥哥……”我不太理解的看着他,今天的苏钰好像和以前不太一样,姣好的面容比起昔日有些倦怠。
苏钰在梳妆台旁放下梳子,透着铜镜看了我好一会儿,就在我被他看的不知所措的时候,他一声不响的转身离去。
我目光直直地盯着铜镜,那年被他从大火中救回的场景再次浮起。
上官府邸里尸横遍野,娘亲的最后一句叮嘱字字凄凉:“歆瑶,今后你便不能记得你的名字,不能记得你姓上官!你记住!”也是那个时候,苏钰念的一句诗成就了我今后的名字——苏鸢。
我拭去脸上的清泪,对着镜子笑:“你叫苏鸢,是钰哥哥的鸢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