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镜里,那双清明似水的眼睛,在血水四溢、尸身遍地的宅邸内救赎了我飘荡空洞的灵魂。
和乐十六年,初夏。
像是从天而降的,带着不染凡尘的气息。
他趟过那些以各色姿态错叠交横的肉体时,我听不见一丁点的声响。
我小心翼翼的,看他忽然地挥剑划在自身的月牙衫上,听着撕破长夜的“刺啦”声。
原来,那惊心的声音和落地的残布背后的元凶,只是一滴无意溅上的污血。
这样一具极度洁癖的躯体,会愿意将满身血渍、污秽遍布的我,从腥臭充斥的角落亲手拎出,扔在同样干净无暇的马鞍上,这是个奇迹。
感谢这个奇迹。
我一直瞪着他,惊恐到疑惑。
他一直瞪着我,凌厉的目光却柔和了许多。
或许再久一点,我不断扩张的瞳孔会酸胀过度而失去知觉,他仁慈的没有给我就这样瞎掉的机会——他打晕了我。
他命人把我丢进水池里,清洗了一遍又一遍,我十分担心会就此脱掉一层皮。
我以为他会把我赶得远远的,苏府的柴房、京都边上的小乡邑再或者是更远的村庄,但没想过是塞外。陌生的环境和人群带给我的并非灾难,而是——此生全部的快乐。
由于不想就这样轻易的离开,我悄悄潜进过他的书房,不凑巧的是,他在。
我躲在书架旁一根较粗壮的柱子后面,他看书看的很专心,没有及时发现我的存在。
恍惚间,我听他念了一句宋代王龄的诗:“谁作轻鸢壮远观,似嫌鸟飞未多端。”我学做他的样子默念,再探头看时,他早已弃书离去。
虽然大漠路途甚远,我依旧不敢奢望苏家大公子前来相送,但失望也是在所难免的。
从出生至现在,生活过八年的京都,我就此离去,且不知归期。
那一刻我知道,从苏钰走进我的生命开始,上官歆瑶就已不复存在。
和乐十七年,阳春。
我孑然一身,见识过漠南各部落间为鸡毛蒜皮而起的征伐杀戮,在察哈尔将军的帐营里偷过羊腿,但上苍不会眷顾一个小偷两次,即使你本意只是为了填饱咕咕叫的肚子。
第二次偷窃时不幸被一个长相白净的少年撞见,他的行为与长相实在不符,他野蛮、粗鲁且执意要与我比武,而我一心只想如何摆脱他并成功逃走。
这样的争执,若不想引来一些士兵,实属难事。果不其然的,我被围得严严实实,说实话,此时此刻我害怕极了。
“本来想借你们的羊腿来祭我的五脏庙,现在我不要了!还给你!”我对少年说着,就将手里的羊腿扔给他,见他还是不为所动便央求道:“你看我都把东西都还给你了,就放我走吧!”
少年看了看手里油腻腻的东西轻蔑说:“一只羊腿还不值得我与你这小贼一般计较。”
我暗松口气,准备转身离去时又听他说:“谁让你走了!”心下顿时凉了半截,侥幸的喜色僵在了灰蒙蒙的面颊上。
“你想走,除非与我比试比试!”他丢掉羊腿的那只手迅速搭上我的肩膀,只是话留余地才没使我绝望,听他继续说:“如果你赢了我,自然放你走。”
我像是条件反射似的,开口就问:“那如果输了呢?”
“输了?输了当然是……把命留下。”说完,他朗声大笑,连一旁围着的士兵也凑起了热闹,笑声一圈一圈像涟漪在营帐外的草地间晕开。
几分嘲弄,几分同情,还有几分巴结的应承。
在他们眼里,我就是一个饿肚子的小乞丐,此时狼狈的流落到他们的地盘,成为了消遣的物件。这身打扮让怜香惜玉都无用武之地,不知道这算不算我的悲哀。
粗鲁的少年没有给我多少时间思考,他强而有力的拳头正冲我挥舞过来,我一躲再躲就在他第三次挥拳的时候,不知怎么的就与他纠缠在了一起,他兴致勃勃的与我摔跤却不料我不是个按常理出牌的人,在一番连踢带踹下,他留下的只有灰头土面了。
好不容易与这个野蛮人分开,趁其不备时占领先机,转身一闪窜到他的后方去了,顺手从破旧的袖口里甩出细鞭缠上他的右手。
他看看被鞭子缠上的拳头,又看看比自己矮了半截的小个子乞丐,自嘲的笑笑:“我输了。”
我的鞭子仍然缠着他,“放我走。”这或许是威胁,但,底气不足。
他似乎不是那么在意我的威胁,朝我喊着:“小兄弟,留下吧。”我不明所以的看着他,他耐着性子重复一遍:“留下吧,我们刚刚打了胜仗,今晚少不了鱼肉犒赏。”
我放下鞭子,朝他傻笑,不为别的,就冲他愿意祭奠我的五脏庙。
是夜,我吃饱喝足后躺在辽阔的草原上,星辰仿佛与我只有咫尺之距随手可摘,我从中找寻最亮的那颗,目不转睛的看着。
少年挨着我坐下,递给我一袋马奶酒,“在看什么?”
“我爹、我娘。”我侧头看他的同时接过牛皮酒囊,笑着用另一只手指向天边最亮的星说:“在那儿!你看到了吗?”我想,这是有生以来,最惨淡的笑容了。
酒囊里的马奶酒缓缓滑过我的味蕾流向喉咙再蔓延至全身,“真难喝!”我说完又继续将就往嘴里送,他拦住了我。
“这酒这么喝会醉的。”他笑着拿走酒囊,想想自己又喝了一口,“真那么难喝?”
我乐道:“也没有。”对着他质疑的目光,我只得再补上一句:“其实……还不错。”
他对着月亮喝酒,笑意总是似有若无,少年老成的忧愁让人看着揪心的疼。
他有些醉,开始呢喃起我听不懂的话语:“为什么……你们……都要逼我。为什么……”我坐起来摇着他:“喂,你喝醉了。”见他还是这样,又拍拍他的脸颊:“喂,醒醒。”
透过月色,我的视线落在他颈脖的坠子上,准确说,是被穿成项链的白玉扳指,质体通透绝非一般。
他傻傻的指着我,醉意正浓:“我……不叫喂!”
我拍掉他指着我的手,好笑的问:“那你……”
“陆……颜……卿。”他每个字发音怪异并且拖得老长,于是,我不确定的问:“什么?”
他看看被拍掉的那只手,于是举起了另一只指向我,“我说……我……”话语依旧模糊不清,手随声而落,他睡着了。
天际变白时,我静静地看骄阳东升,随着它的朝气我也在草原上欢快的转着圈。
一抹记忆似猛虎冲进我的脑海,“谁作轻鸢壮远观,似嫌鸟飞未多端”。
苏钰,京都的你可曾安好?毕竟这样一个人,是我在京都唯一的牵挂。
我看着沉睡中的少年,俯身在他耳边轻声说:“我叫苏鸢。纸鸢的鸢。”虽然不知道他的名字,但总有预感,我们会再见。
不知他是否无心,总之几经辗转,我回到了苏钰身边。
我不再漫无目的的游荡,大漠中,有了让我扎根的地方。
他说,他救下的人不能随意死了,所以我就活的很好。
苏钰的同胞弟弟苏帆,虽排行第三却也大我两岁。听苏帆抱怨,大公子待他比父亲更严厉,可如今都整日里与我厮混了,他反倒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致使那苏帆更爱找我玩闹。
直到那日——商队随行的猎户和我们聊天说笑,他说离我们不远就是科尔沁草原,那是他见过最美的地方,河流水响,鸟唱人和,草原比海洋更浩瀚,牛羊比鱼儿更自由……
我们本着自由的土地不能没有我们足迹的原则,于是我与苏帆相视一笑,等猎户酒肉穿肠困意上身时,密谋着偷偷溜出了商队辖区。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我开始不理解猎户大叔对不远这个词的定义,因为天都变成了黑色,我们却连根草的影子都没见着,就更别提那美的不可方物的科尔沁草原了。
“臭丫头,你说就我们两个,能找到那个什么沁草原吗?”苏帆的情绪全都表现在脸上,他一定后悔做了个鲁莽的决定。
我摇摇头也有些泄气,可恍惚间似乎看见有零星火光在远处亮起,忙喊出声:“三少,三少!你快看!那有火光!那里有人!”
苏帆一听立马来了精神,但没一会儿的功夫他就声音发颤道:“臭丫头,你……确定吗?”
“我……”
“火光……会动吗?”他下意识的噎着口水,“一群一群的动。”
我发怔的看着那朝我们不断移动的光点,哆嗦着接他的话:“还是……绿色的。”
苏帆把我拉到他身后,一边护着我后退,一边紧盯着前方。
我在惶恐中鼓足了勇气,猛地推开了苏帆,他又要向我走来,我喊了一声,他停住了。
我继续朝他喊道:“快跑!跑回到商队去,去找大公子!”
他木讷的迈不开腿脚,我就朝他扔沙子,“你跑啊!快跑啊!跑回去,让人来救我!”他后退了一小步就没再动,我哭了,比之前更大声的喊:“再不跑,就得让我陪你一起死!”
眼泪和着风沙一起卷进了嘴里,我来不及在意就急急地擦掉了眼泪,目光清冷地对他说:“你不跑,我会恨你的。”
在他有所抉择之前,我将狼群引向了与苏帆相反的方向,一边跑一边嚎,狼群的叫声却把我的声音淹没了,响彻荒漠。
回头时,看不见三少身影的我,释怀的笑了。
和乐二十一年,我十三了。
在科尔沁首领的善心下,我得以平安。
“我亲爱的小其其格,去找我们的草原精灵吧。你会开心的。”布巴尔思笑着对其其格说着,将她推向了我。
布巴尔思就是科尔沁的老可汗,他在狼群中救了我,还将我带进科尔沁放在身边细心照料。我安逸的一切都是他给予的,他带我去一直神往的科尔沁草原驰骋,我对这片草原的热爱超出了我的预料,老可汗说,小鸢是延时闯进草原的精灵。
其其格活络的小眼珠在不大的眼眶里晃了晃,朝老可汗机灵一笑:“额布格(爷爷),其其格也要做草原精灵。”说着还不忘对我吐吐舌头。
老可汗说:“小鸢是唯一的草原精灵。”
“其其格,额布格说得对,小鸢是唯一的草原精灵。”布鲁达看着我,在一旁淡淡的回应。
其其格赌气似的跑去马厩,她出来时正歪歪扭扭的勉强坐在一匹处于幼龄的汗血马上,我看着老可汗与布鲁达都无动于衷的模样,只能开口劝着其其格:“其其格,你快下来,凌风还在驯服期,它会让你摔下来的。”
只听其其格朝我“哼”了一声,马鞭爽快的落在凌风背上,它吃痛的举起前腿将其其格吓坏了,接着又肆无忌惮的朝外奔去。
我又喊一声:“其其格!”可她怕是也听不见。又看见布鲁达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不禁没好气道:“布鲁达,你妹妹不会有事吗?”
布鲁达朝我耸耸肩,转身去了马厩,以为他要提马去追,结果好一会儿没有动静。我只得跟去马厩,发现布鲁达正悠闲的喂着马儿。
我看了一眼布鲁达,把他从正喂着的马儿面前挤开,我不是故意牵这匹马,真的是只有这匹马跑的最快。
“其其格,”我看见她时,凌风正领着她向一棵粗壮的胡杨树上撞去,我尽力追上她,鞭子甩到她面前,等她抓牢后,将她带上了我的马背。
我听见其其格在身后咯咯的笑:“小鸢姐姐,你马术真好。额布格和布鲁达说的一点没错,草原精灵。”
我笑:“其其格,如果你想,你会是另一个。”
就当我以为,已经趋于稳定的生活不会再发生太大改变时,命运就和我开了一个的玩笑。
和乐二十三年,老可汗突然暴毙,布鲁达失踪,残暴的布哈尔取而代之。而我和其其格,在逃亡到边境时又被迫分开。
东平元年,雁门关外。
太阳东升又西落,残阳红晕点缀在不见尽头的蓝白交接间,尽显和谐暮色。
漠南到漠北,我几乎忘记了京都的模样。
我想念漠河边上屹立不倒的胡杨树,似乎还嗅得出篝火旁放过马奶酒余留的香气。
可惜,时过境迁语,物是人非意。
蟹黄色的沙粒被日头毒晒着,绵延的沙丘和凝固的沙浪总令人联想起万变的风情。
我再一次孤身一人。
刚开始我的确恨透了布哈尔,恨透了他剥夺我的安逸和快乐,可是后来我又想,或许这就是命运。
京都里的那一丝牵挂,指引着我未来的去路,我决定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