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时间推移到六月十三,南京城破,燕王率兵入城,自然是志得意满,手下抬来一具尸体,经仵辨认正是建文帝,燕王下马执其手哭道:“傻小子,何苦如此。”随后便以天子之礼葬之,并昭告天下当今皇上已经壮烈殉国。
就在燕王进入皇城紧锣密鼓的谋划登基的时候,翰林院编修杨荣迎于马前,道:“殿下先谒陵乎?先即位乎?”一句话点醒梦中人,虽然燕王与朝廷对抗达三年之久,并且已经攻破京城,但一直以来打的都是为国靖难的名号,如果此时急切的登基为帝只会给世人留下话柄,况且此时此皇位早已是囊中之物。
考虑到京城自立朝以来一直就处于安定的局面,此次城破,肯定是人心不宁,一旦处理不当,极易在民众中造成恐慌。于是燕王率领麾下将士积极的进行京城的维稳事宜。却绝口不提入主金銮殿的事情。
之后的数日,多有文武大臣及诸王上表劝进,但燕王坚辞不允。到了六月十七日这一天,燕王率领在京的皇亲国戚拜谒孝陵,并在朱元璋的陵前大声哭诉,表示自己起兵绝非的造反,实在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谒陵结束之后,燕王方才勉强接受众臣的劝进,登基为帝。接受大学士解缙的建议决定定年号为永乐,于登基次年正式施行,是为永乐帝。为了能达到将建文帝从历史中抹去的目的,他拒绝承认建文帝封号,将建文一年至四年改为洪武三十二年至三十五年。
燕王登基的时候,为求名正言顺,想请一人草拟诏书,便有人提议方孝孺,因为他乃前朝重臣,又是帝师,由他来拟定诏书自然是最为合适。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方孝孺乃是人倒架子不倒口烂嘴不烂之人,始终不肯归顺,当燕王提出让他草似诏书之时,他爽快的接过纸笔,燕王正得意之时,却见他写了四个大字:燕贼篡位,并大骂燕王为乱臣贼子。
燕王素来敬佩方孝孺的才学,道衍大师也曾劝过他放方孝孺一条生路,为天下留一个读书的种子,本来也不想为难于他,但见他口无遮拦,便威胁道:“你如此出言不逊,难道便不怕本王来你九族。”
本以为读书人面对死亡的威胁便会软下来,不成想方孝孺实在是硬气的可以,依然是大骂燕王,并道:“纵然灭我十族,又何惧之有。”
燕王大怒,遂下令算上方孝孺的师友门生在内夷其十族,受株连而死者达千余人。随后又下令诛齐泰、黄子澄九族,一众旧臣除了盛庸和平安率部投降以外,其余人等如卓敬、暴昭、练子宁、毛泰、郭任、卢植、戴德彝、王敬止、王叔英、谢升、丁志方、甘霖、董镛、陈继之、韩永、叶福、刘端、黄观、侯泰、茅大芳、陈迪、铁铉之流也都纷纷被革去功名并处死,据南京城的居民说他们临刑之时“忠愤激发,视刀锯鼎镬甘之若饴,百世而下,凛凛犹有生气”。
做完这些,永乐帝仍然觉得不够,又下旨撤消其长兄朱标的明兴宗庙号,重新称懿文太子,将建文帝的三个弟弟的爵位由亲王降为郡王,随即又贬为庶人,不久之后还是不放心,派人加以毒杀,并且给世人造成因病暴毙的假象。建文帝的儿子因为年纪幼小倒是是躲过了一劫,却是从此长期幽禁于深宫之中,无人过问,五十多年后才因病结束了无味的一生。
一时间,南京城陷入一片白色恐怖之中,人人自危。幸亏在道衍大师常在身边谏言,才不至于殃及无辜平民。不久之后,燕王也觉得自己杀得有点过火了,为了安抚成中居民,遂诏告全城:“谕知在京师的军民人等:我先前一向守望我藩的封地,却因奸臣弄权作威作福,导致我家骨肉被其残害,所以不得不起兵诛杀他们,我的用意乃是要扶持社稷和保安藩王。今次研拟平定京城,有罪的奸臣我不敢赦免,无罪者我也不敢滥杀,如有小人借机报复,擅作绑缚、放纵、掠夺等事情因而祸及无辜,并非我的本意。”
除了大肆诛杀外,为了安抚众将之心,大封靖难功臣。跟随他出来的燕军众将纷纷封王封侯,战死的也都加以追封,由子孙世袭爵位。就连曾经的大对头、手下败将李景隆也恢复了曹国公的爵禄,并准予世袭。随后又恢复了靖难之前被建文帝废黜的诸位藩王的爵位,并令其归藩,所以燕王得到了诸位藩王和一干受封文武大臣的拥戴。
李醇风和寒钰铃再次回到南京的时候,已经是七月了,南京素有火炉之称,酷暑难当,但他俩受南京城居民情绪的影响,明显的感到了有一丝丝的凉意。
得知李醇风和寒钰铃已经返回南京,永乐帝和皇后徐夫人亲自在紫禁城中设宴招待。李醇风和寒钰铃进宫拜见了皇上和皇后之后,李醇风便跪倒在地,脱去上衣,精赤着上身,从腰间抽出马鞭,双手奉于永乐帝,口中称道:“皇上,属下办事不力,请责罚。”
永乐帝大惊,问道:“贤侄何出此言,你又何罪之有?”
李醇风道:“属下奉皇上之命护送皇太孙出海,但皇太孙生性刚烈,竟自投于火中,属下拼死将其救出,不成想,太孙身子骨太弱,身染恶疾,我们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终是无力回天。”
永乐帝闻言内心实则是大为欣喜,却没有丝毫表现出来,他转头对寒钰铃道:“铃儿,是这样吗?”
寒钰铃也跪倒在地,道:“皇上,风哥所说的确属实,皇太孙的病本来也并非什么不治之症,只是太孙他出身皇家,之前所服用过的药物都是平常难得一见之物,女儿手中的普通药材对他根本不起作用,才、才……”
永乐帝压抑住内心的喜悦,道:“好了,你们都起来吧,其实吧,这事儿也不能全怪你们。”
见他俩依然跪在地上,永乐帝对徐夫人说道:“皇后,快扶他们起来,为他们压压惊吧!”
从亲情关系上说,李醇风是徐夫人的内侄,见他俩跪在地上,早就不忍心了,此时依言上前将二人扶起,道:“过去的事就让他过去吧,别为这些事内疚了。”
待二人于席上坐定之后,永乐帝亲自为二人倒了一杯酒,道:“这段时间辛苦你们了,朕深感过意不去。”
李醇风站起身来,道:“为皇上办事,乃是属下职责之所在,何有辛苦一说。”
永乐帝拍了拍李醇风肩膀,示意他坐下说话,道:“也罢,过去的事就不谈了,这段时间你们不在京中,跟随朕一道出来的将士均已封侯拜相,而你居功至伟,曾多次救了朕的性命,关键时刻又是你带人前来助战,不知你想要什么封赏,但说无妨。”
李醇风本想拒绝,但寒钰铃用眼神示意他不要拒绝,便道:“一切但凭皇上定夺。”永乐帝道:“好,这是你说的,希望你不要拒绝。现在有二十万禁军拱卫京师,但朕缺一位禁军统领,不如就由你来替朕统率这二十万禁军,你父亲当年在朝廷的时候任的也是这个职位。你意下如何。”
李醇风道:“属下能得皇上如此信任自是荣幸之至,只是属下自知才疏学浅,只恐辜负了皇上的信任。”
“这个无妨,没有人是天生就会带兵打仗的,不会可以慢慢学”,永乐帝道,他顿了一下,又对寒钰铃道:“铃儿,朕一直想请你父亲和你兄长出山,但又不知封他们个什么官好,朕想听听你的意见。”
寒钰铃微笑着道:“皇上,这事恐怕得让您失望了,我哥那人志大才疏,向来只知风花雪夜之事,实在是不堪重用,至于我爹,年岁已大,向来清闲惯了,恐怕也不愿为官,其实女儿明白皇上您的心思,您也并不是真的想要我爹爹出来做官,您要只是我爹爹的一个态度,好让各地正持观望态度的文武百官真心归顺于您。不知女儿说得可对,如果您真是这么想的,依女儿所见,不如封我爹爹一个挂名大学士之职,借此向天下人表明我爹爹归顺于您的态度。”
永乐帝闻言大笑,对徐夫人说道:“皇后,怎么样,朕这个义女还不赖吧,如此冰雪聪明的丫头就是换作你恐怕也得自愧弗如吧,你说,咱们应该赏她点什么好呢?”
徐夫人道:“皇上所言极是,至于要赏她点什么,这个臣妾一时间还真没主意,依臣妾所见,当务之急就是要将她郡主的身份改一改,以后得叫公主了。”
永乐帝道:“对,皇后说得不错,给这丫头的赏赐还真得琢磨琢磨,什么赏赐都是糟蹋了她。对了,丫头,以后见我们可是不能再叫皇上皇后了,得改口叫父皇母后,朕今天就替皇后认下你这个义女了。还有,朕作主在京城给你们置办了一所宅子,待会你们出宫的时候我就派人送你们过去,以后要没事就不要跑到江湖上去胡混了。”
寒钰铃站起身来,对永乐帝和徐夫人行了一礼,道:“女儿谨尊父皇母后旨意。”
宴会在一片欢乐声中结束,虽然在场的每个人的笑容都不是发自内心的。但有这表面上的笑容与祥和就已经够了,君臣之间的博弈往往就是这样,只要让他看到你的忠心即可,至于忠心的后面隐藏了什么,你不必表现出来,对此君王也是心知肚明,只要你不影响到他的地位,对此他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他觉得你影响到了他的地位后,恐怕你的命也就到头了,很显然,永乐帝现在对李醇风还是比较信任的。
宴会结束之后,永乐帝送二人出宫的时候,永乐帝对李醇风说道:“贤侄,朕想替一个人向你讨个人情,不知可否?”
李醇风恭敬的道:“皇上言重了,您乃万乘之尊,但有所命,微臣自当遵从。”
永乐帝道:“好,有你这句话,朕也就放心了,朕听说你曾严令轩辕教弟子不得在朝中为官,但朕见你的飞鹰堂掌旗使纪纲颇有能力,遂将他留在了朕的身边,做了朕的锦衣卫指挥使,还望你日后不要为难于他才好。”
李醇风闻言不禁脸色一变,却是不动声色的道:“皇上,微臣的确下过这样一道命令,却并不是微臣不愿为朝廷效力,只是考虑到我教弟子多出身草莽,向来不拘礼法,深恐不堪重用,故而有此一令,纪纲此人正如皇上所说,颇有才能,如今能得皇上重用,是他的造化,微臣又怎敢为难于他。”
二人出宫以后,经人指点,直接来到永乐帝为他俩置办的宅子里。那是一个园林式的宅院,院内假山林立,鸟语花香,还有数十名仆妇伺候着。
二人来到房中,李醇风不解的问道:“铃儿,皇上封官的时候我本想拒绝的,你为什么不同意呢,难道你真心想让我当这个官。”寒钰铃调皮的笑道:“当然是真心想让你当官了,成天跟着你在江湖上十风五雨的有什么劲啊,我也想享受一下做官太太的乐趣啊!”
看着李醇风的面色变得有些难看,寒钰铃“扑哧”一下笑出声来,道:“风哥,不是吧,这么不经逗,实话跟你说了吧,我是最不想让你当这个官儿的,只是因为皇上目前并没有完全相信我们,他封官许愿一方面是欣赏你的才能,另一方面就是为了笼络我们,不让我们做出什么对他不利的事,你要知道我们之前干的事儿可是帝王最忌讳的。以前你一再拒绝他,因为那时他很需要你,所以对你没办法,可现在不一样了,他是皇帝了,只要他想,有无数比你有才能的人削尖的脑袋都想为他办事,如果你现在拒绝他他会认为你没将他放在眼里,依我之见,不如咱就天过几天官瘾,日后再找个合适的理由恰当的时机辞官,最好是能让他不得不允。”
李醇风将手搭在寒钰铃肩上,叹道:“也只能如此了,只是没想到纪纲竟然投靠了皇上,他在我教飞鹰堂任职多年,刺探消息很有一手,而且据我了解,此人心胸狭窄,加这心狠手辣,只怕以后京城永无宁日啊!”
寒钰铃点了点头,道:“是啊,锦衣卫不受三司约束,直接受命于皇上,权力大得惊人,莫说以后京城的官员没有秘密可言,怕是江湖中人都会像一张白纸一般曝于皇上面前,不过也不必担心,我看皇上虽谈不上仁慈,却也不像先皇那样杀人不眨眼,只要皇上不偏听偏信,一个小小的纪纲也掀不起什么大风大浪。”
第二天,朝廷的封赏他们的圣旨就到了,封李醇风为武义侯,世袭罔替,领禁军统领一职,加封寒钰铃为玉音公主,并对轩辕教实行招安,教中长老及各路掌旗使皆有封赏。
永乐帝深知天蟾山庄在官场中的影响,鉴于洪武朝时期淮西集团和浙东集团的党争,自然不愿寒雪巍在朝中掌握实权,便接受了寒钰铃的建议,很快便将对天蟾山庄的封赏送到了杭州,寒雪巍也接受了朝廷所封的文渊阁大学士一职,向世人表明了天蟾山庄归顺朝廷的态度,自此,各地本持观望态度的文武百官也都纷纷上表表示归顺。这也是永乐帝最乐意看到的局面。
一个月以后发生的一件事,让李醇风渐渐生了隐退之心。因为永乐帝是造反起家,最担心的就是有人在背后说他坏话。故恢复了洪武年间设立的特务组织锦衣卫。锦衣卫指挥使纪纲本是轩辕教飞鹰堂掌旗使,一年前受李醇风之命率部下来到靖难军中担任斥侯,专职为靖难军搜集敌军情报,不久之后便归顺了当时还是燕王的永乐帝。永乐帝登基以后便任命他为锦衣卫指挥使,从此以后便死心塌地的为永乐帝服务,正如李醇风所说,他为人心胸狭窄,又心狠手辣,向来呲睚必报,令官场中人谈虎色变。
景清是建文朝的旧臣,永乐帝进城以后,他就归顺了,实际上是抱了孤臣孽子之心,他准备利用八月十五入宫朝圣的机会伺机刺杀永乐帝。但因府中下人出卖,被纪纲提前得知了讯息,告知于永乐帝,永乐帝大怒,杀了景清,灭其九族,这还不算,后又夷其家乡,老弱妇孺或被充军边疆或被卖到教坊为伎。手段之残忍、牵连之广令人发指,时人称之为“瓜蔓抄”,是以永乐帝虽颇具雄才大略,治国有方,却因此事而饱受后人诟病。
处决景清一案时的场面给李醇风留下了心理阴影,随着监斩官的一声令下,一瞬间数百条鲜活的生命就变成了血淋淋的人头,就连杀人如麻的他也不禁为之胆寒。
从法场回去以后,他就病倒了,整整昏迷了三天三夜,高烧一直不退,还直说胡话。如果不是寒钰铃医术过人他可能会真的就此一病不起。在此期间,永乐帝还专程到府上来看望了李醇风,还送来了不少大内珍藏的药材。
三天后,李醇风醒了,看见日益消瘦的寒钰铃,心里很不好受,也感到很无助,寒钰铃见他醒了自然是欣喜异常,令她没想到的是一向刚强的李醇风竟然一把扑入她怀中像个婴儿一般嘤嘤的哭泣。
寒钰铃心里也是极度难受,李醇风以前在江湖上是多么的意气风发,江湖中人哪个不说李醇风无愧是真正的男子汉大丈夫,此时却是如此的无助,寒钰铃轻轻拍着李醇风的后背,安慰道:“风哥,咱不哭了,行吗,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可那也不是你的错。”
李醇风抹干了眼泪,沙哑着嗓子说道:“铃儿,你说我们辅佐皇上夺取天下是不是错了,当初他还是燕王的时候胸襟是多么的宽广,给人的感觉是多么的有仁爱之心,怎么现在变得像个暴君一样。”
寒钰铃也淌下了泪水,道:“风哥,你没有错,我们都没有错,杀戮从来都是帝王的通病,这不是我们所能控制的,爹爹也说过要我们合力辅佐皇上是为了整个江山社稷着想,那些人的惨死实在不是我们能预料到的。你想想,如果朝廷没有一位像皇上那样杀伐果断的君王,将来蒙古人长驱直入,不是会死更多的人吗,风哥,那血腥的一幕你就彻底忘掉它吧。”
李醇风道:“铃儿,你说得没错,我也想忘掉那血腥的场面,可是我忘不了啊,我忘不掉啊,铃儿,你是没亲眼看见,只一眨眼的工夫,几百个人头就落地了,几百个啊,我以前杀几个恶人你还斥责我是杀人狂,可是和他们比起来,我我……”
寒钰铃道:“风哥,你别说了,忘掉这些吧,忘掉吧,忘掉吧……”她一边说一边盯着李醇风的眼睛。不一会儿工夫,李醇风就又睡下了,寒钰铃对李醇风用了唐门的不传之秘摄心术,也就是后世所说的催眠术,自古以来催眠术只对心志不坚定者有效,本来以李醇风的内功和心志,任何强大的催眠术对他都是没用的,只是这次他所受的惊吓实在是太大了,已经严重摧毁了李醇风的内心防线。
抚摸着李醇风那苍白得如宣纸一般的脸庞,寒钰铃终于忍不住了,泪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