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67
师生相逢,与公与私,自然有道不完话题。
“你没有回家一趟吗?”宋时新问冯英。
“没。”冯英摇头,“离家好几年了,好几回梦里都梦见爹娘在喊我。醒来后我就哭了。”说着眼眶就泪涟涟的。
“投身革命既为家。回到家乡,也只能遥望家乡;想见爹娘,也只能梦里依稀,这就是许多革命志士的无奈情怀。我也是好多年没有回过家门了。自古忠孝不能两全啊。你爹娘都是善良忠厚之人,你走上革命道路,年纪轻轻担当重任,你爹娘也会为你高兴的。有机会还是回家看看。”宋时新无限感怀地说,不知道是在慰籍冯英,还是在慰籍自己。其实他早已知道,自从冯英离家参加红军,毛坝区区长、民团团总黎山虎风闻后,就杀害了她的双亲,霸占了她家的茶铺。之所以没告诉她,是怕她受不了这个打击。
冯英诚恳地说:“先生,您知道吗?游击队进入紫阳以来,举步为艰,我是多么盼望能与党组织取得联系,多么想依靠党组织这个坚强后盾,为我们指明方向,为我们指示路径。吴远志联合成军事件,我是负有责任的,如果我态度坚决,是不会遭成这样的损失的。两个中队的人枪,就这样稀里糊涂的被缴械,我心理实在不甘啊。现在好了,有先生在,我心里就踏实了。”
宋时新说:“你的心情我能理解。你也不要自责,说实在的,你的出色表现让我感到欣慰。孤军深入,困难重重,却能独立自主开展斗争,开辟自己的立足之地,尽管是很小一块。但却在紫阳种下了一颗革命的火种。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我坚信,红色革命的火种一定会燃烧起熊熊烈火。你知道蛙鱼?蛙鱼出生于江河,生长于大海,但最终却要义无返顾地回到出生地。蛙鱼的生命回流历程是艰难的,悲壮的,也是绚丽的。它们要越过海洋,躲过鲨鱼、鲸鱼的吞噬,在江河的入海口,早已等候在那里的大熊正伸出厉掌肆无忌惮地扑捉上天安顿的美食。最为壮丽的场面,是蛙鱼越过急流陡滩,一条条蛙鱼纵身跳跃,一次又一次跌倒,一次又一次再来,跌在河滩蛙鱼的鲜血把整过河水染红,但回流家乡的愿望和决心始终不渝。”
冯英若有所悟,说;“多谢先生开导,我一定会沿着党指引的路坚定不移地走下去。”
宋时新点点头。
冯英请示下一步的打算。
宋时新说:“我的建议是向任河流域发展,尤其是咽喉重镇瓦房店。瓦房店是任河流域重要的商品集散地,经济贸易发达,江浙、荆湘、巴蜀客商云集,在此地建有各自的同乡会馆。自古有小汉口誉称。它地处任河下游,任河最大支流渚河在此交汇。控制了瓦房店就等于控制了整个任河流域水陆交通,从长远看,在瓦房店建立红色根据地,不但有利于向周边纵深开辟,也有利于策应川东红军,做好支前拥军工作,更有利于接应安康起义部队转移,两支革命武装在紫阳会师,不但壮大革命力量,也将对建立新的苏区起到不可估量的作用。”
冯英思量了一会,但仍有顾虑,说:“瓦房店离县城只有二十来里,如果强攻,韩剥皮的援军一个小时就能赶到。而且部队从洞河出发,无论从水路还是陆路都要穿越县城布防区,弄不好前后受敌,连退路都没有,甚至有可能丢了洞河的。”
“你担心主力部队离开洞河,韩剥皮会乘虚而入?”
“嗯”。
“韩剥皮现在已是惊弓之鸟,他接二连三在洞河栽跟头,已经后怕了,你就是给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越雷池一步的。再说,我把他这个草头王估算透了,他还没学会玩声东击西的把戏。”
“呵呵”。
为了打消冯英心头顾虑,宋时新接着向她透露瓦房店的一些重要情报,他长期隐秘在紫阳,搜集掌握了很多情报,如没有绝对的把握,是不会铤而走险的。他向冯春详细介绍了两个人物。一个是刘昌华,一个是周锦堂。
“刘昌华?就是现任红瓦联保主任?整过西南区,上至渚河流域的燎原红椿边陲之地,下至瓦房店周边,都是他管辖的范围。这个人我从小就知道,是个响当当的人物,小的时候,您还教授过他写的名篇——《忠》。”说起这个人,冯英一时兴致,只是不明白宋先生提起他有什么用意。
宋时新微微一笑,从表情上看,他对刘昌华也是极为推崇的。所谓钟灵毓秀人杰地灵,紫阳地虽偏远贫瘠,却青山秀水,自然风华润育一方人杰。刘昌华祖籍江西,明末移民紫阳瓦房店纸房沟,其父行医,济事乡里,颇有口德。刘昌华幼小聪颖,读书识字,过目不忘,十二岁只身县城考秀才,考官欺他年幼,让他在一张纸条上写一千个字。一张上能写出一千个字吗?分明是刁难,他信口答应,提笔就写:“一而十,十而百,百而千,千而万。”写完得意说:“这算啥,别说一千个字,就是一亿个字也写得出。”考官见他傲气十足,顿时不悦,又以对联为题,出上联:小学生穿兰衫兰衫扫地;刘昌华不假思索随口应对:大宗师沾洪福洪福齐天。考官欣喜,拿出一只梨,一个饼,说:“今有一梨一饼,与其父共享,该如何分配?”刘昌华说:“自然是我吃梨,饼与家父共享之。”考官问;“为何?”答:“世有而人共廪,无父子分离。”考官大喜,称赞:“神童!”破格录为幼童,按秀才对待。县试后,刘昌华声名鹊起,更加勤奋,潜心攻读古文献,成年后开设义学,教授学业,1924年,香港《爱国报》以《忠》字为题向全国征文,刘昌华欣然应征,写成一文寄。他在文中写道:“人民者,国之主任翁。主人翁不知尽于国,是主人翁自不忠。”并对社会各阶层如何忠于报国,阐发了自己的独特观点。文章被《爱国报》列为所有征文之首刊载,编者特地在文后加了按语:“切时世之论,可谓目光如炬。”文章公开发表后,既为诸多省份教育界列为地方教材,也成为紫阳教育必读课目之首。1926年,县内土匪蜂起,民不安生,他一面教书,一面组织民团,打击土匪,保家安民,被誉为“赛诸葛”。1928年,国民政府委任他为上南区区长,韩剥皮执掌紫阳政权后,顾及他的身望,任命他为红瓦联保主任。他接任后,立法三章:不允驻军摊派,不允税丁强征,不允扰境欺民。所有应缴粮款,均由他操办。韩剥皮在瓦房店驻军一连,连长姓刘,刘昌华便与其称为本家,交往甚密,逢年过节,慰劳兵士,兵士碍其面子,安分守己,从未滋生祸端。税公所起先也不听招呼,做出些欺行霸市行经,惹起民怨,刘昌华多次告戒,所长张麻子置若罔闻,我行我素。不听劝告,刘昌华便铁了心,设下圈套,收拾王麻子。王麻子好色,对税公所对面一曹姓寡妇垂涎三尺,刘昌华便与曹家人商定,故意让曹寡妇约王麻子晚上相会,王麻子满心欢喜,夜深人静,便从河街攀爬吊角楼,刚爬上去,被早已等侯在栏杆里的人一把捉住,王麻子大喊:“我是王所长,我是王所长。”几人不由分说,便将其从20几米的吊角楼上扔下,当即摔了个半身不遂,落下终身残疾。王麻子心知遭人毒手,但也没脸伸张,吃了个哑巴亏有口说不出。自此以后,税公所便安然了。事后刘昌华说:“对待恶人,就得用恶人的办法对付恶人,这叫以其人之道还其人之身。”刘昌华虽为读书人,但不迂腐,娴熟经纶世务之道,瓦房店于乱世而不衰,与他善于斡旋各种势力有关,对兵优抚,对匪安抚,对商帮扶,对民体惜,所以深得人心。盘踞在营盘梁土匪刘东洋虽然恶名满盈,却也兔子不吃窝边草,从不在境内打家劫舍。营盘梁下有数百亩茶园,分属几家大户所有,是瓦房店重要的经济来源,为护住这个钱袋子,刘昌华提出由几家商号联合出资,每年定期给刘东洋交纳维持费,以维系地方安宁。刘东洋也是个聪明人,刘昌华这样待他不是怕他,而是看得起他,要是真跟他扳手腕,自己就成了过街老鼠人人喊打了,论实力,除了一个连的驻军外,刘昌华手下还有上百人枪的民团,这些民团平时做工干活,一旦有事,人人都能持枪上阵。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原因,那就是刘昌华深受拥戴,如与他为敌,绝对是人心向背,没有好下场。既然是你好我好,大家都好,何不顺水推舟,做个长远人情,双方相安无事,岂不更好?刘昌华虽然把持一方,但他主要精力放在兴办教育和经营实业上,他拥有一家油坊,一个茶厂,赚得的钱财大多投资教育,办起两所小学,也常号召大户商号捐资助学,使众多贫民子弟接受教育。
听宋时新一席话,冯英开始对刘昌华有了一个新的认识,崇敬之情油然而生。
“先生是怎么认识刘昌华的?”冯英问,“你怎么对他这样了解?”
宋时新说:“几年前,我曾受聘在他办的瓦房小学任教,还是他家大少爷的先生。我是他家的常客嘛。”
冯英说:“难怪。那另外一个人又是谁?”
宋时新说:“这个人可是个传奇人物,文武双全,智勇双全,还是一表人才呢。”
“是吗?”冯英将信将疑,“既然是传奇人物,我怎么没听说过。”
“想不想知道?”宋时新故意卖关子。
“哎呀,快说嘛。”冯英摇摆身子,像是撒娇,又像是撒气。
宋时新哈哈一笑:“你急啥嘛,一听说人家一表人才就沉不住气了。”
“懒得听你说了。”冯英一嘟嘴,欲起身。
宋时新摇手:“好好,我说。”便摆出一副说书的腔调,娓娓道来。
这个人姓周名锦堂,江湖上人称周蛮刀,是因为他惯使一把双手大刀,据说那把刀有六十斤重,舞起刀来,呼呼生风,水泼不进。
此人年不过三十,年纪不大,阅历不浅,十二岁随父走镖,在湖北一带晓有名气。其母出身大家闺秀,通晓诗文,他从小习武弄文,受到良好的教育。民国十一年,他家镖局遭同门陷害,遭遇灭门之祸,只有他一人逃了出来。后流落陕西,参加军阀部队,因勇力过人,很快提升为卫队连长,因看不惯连副的骄横跋扈,一直忍气吞声,因为连副的后台硬,连长官都纵容。一日,连副公然掠一民女至营房使暴,周锦堂一怒之下,一刀剁了那连副,携枪潜逃到了紫阳。某日,他去投奔下南区团总张宝周,家丁刚开门,他闪身即入院内,而家丁尚未察觉,使其惊疑不已。当日恰逢团总正在商议土匪扰民事宜,周锦堂自告奋勇,组建自卫队,得到张宝周的赞许。半年过后,自卫队发展骨干人员二十余人造成一定声势,小股土匪闻风隐蔽,社会秩序梢安,集镇上也活跃起来。土匪气焰有所收敛,韩剥皮驻军兵祸接踵而至。1931年夏,周锦堂擅自带领自卫队奇袭韩部驻军,杀其头目,缴获枪支50余枝。张宝周怕惹火烧身,欲借他人头向韩剥皮请罪。周锦堂得知,连夜奔走。在前往瓦房店途中,遇见宋时新,便邀他一起到刘昌华门下。刘昌华得一人才,大喜过望,当即任命其为民团总队,平时负责油坊总务。他性情豪爽,文武兼备,训练有素,尤为服众,被尊称为周师傅。宋时新那时执教于瓦房小学,平时与他交往谈心,有意向他灌输进步思想,引导他走向光明正道。周锦堂心理明白宋时新的来路,对他格外尊敬,宋时新离开时,周锦堂一路护送,临别时,他紧握先生手,信誓:“遇见先生是我三生有幸,先生教导,铭记在心,他日有缘,定当追随先生,干一番事业。”
冯英听得出神,让她联想起救周排长和凤儿的那位壮士。但她没有明说,只是在心理极力想象这个人的样子。想着想着,脸上滚烫,露出一脸羞涩……
68
自乐社的周老四突然登门造访,他是受谢三老娘的托付,为谢三妹子和周排长说媒来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天经地义,但周排长是游击队员,是组织上的人,婚姻大事非同寻常。谢三妹子与周排长俩关系人已到了瓜熟蒂落的季节,谢三老娘是看在眼里喜在心理。俩个年轻人亲密接触,也是正常的,但民间风俗还是要遵随的,父母之命,媒约在先,没有订婚的青年男女在一起是伤风败俗的行经,会让人谈笑的。谢三老娘是好脸面的,对女子与周排长的交往是中意的,但交往总要有个名头,何况两心相悦,难免感情冲动,万一把女儿肚子冲动大了,落下笑柄,以后怎么见人。既然是水到渠的好事,理当成全一段美好姻缘。按照习俗,婚姻大事首先得双方父母的点头同意,可周排长的父母在哪里?不可能废尽周折找到周排长的父母来商定这件事的,只有女方家长辈出面作“倒媒”了。“倒媒”与倒霉谐音,是民间婚俗忌讳,一般情况下,是没有哪家愿意撕下脸皮的。既然周排长投身革命队伍,队伍里的领导也能做主的。为了女儿终身大事,也顾不得那些陈规陋矩,思前想后,谢三老娘便找到周老四,请他出面当媒子。周老四在一方也是个有头有脸的人,他出身大户,好好的少爷不过,偏偏痴迷戏曲,与艺人交往甚密,被家族斥为“下三赖”。后离家出走,入安康“瑞仁班”学艺。他工行武生,有“活周喻”之称,中年改演生末及大净,在净行的表演上惯用“缩肩”、“动眉”和节奏强烈的“大扑头”动作程式,具有鲜明的艺术风格。他创立洞河自乐社班,宏扬汉剧艺术,娱乐乡里,人见人喜,人见人爱。
冯英听了周老四的说辞,也很高兴,请周老四掐算一吉日,准备婚庆仪式。宋时新证婚,冯英主婚,陈三才和凤儿负责筹办。本来是想请个支客的,后来大家一合计,在革命队伍里办喜事,理应倡导婚育新风,一切从简,举行个议事告知就行了。婚礼在第五天后就举行了,就在邱家大院内摆了几桌酒席,邀请了地方人士参加,游击队除了几位中队长,还专门推选了十名队员代表,闻子仪还专门派卿掌柜带了贺礼出席,大家聚在一起好生热闹了一番,就畅畅快快散场了。陈三才和几个游击队员嚷着要闹洞房,被冯英拦住了,大家打着饱嗝,呼着酒气,嘻嘻哈哈也就离场了。
69
宋时新在洞河呆了半个多月,也要离开。他要到芭蕉小学去任教,任教只是掩护身份,主要目的是发展党员,为筹办地委机关成立打前站。临走的时候,私下跟冯春一人交代工作,因为这些行动计划是不能公开的,必须得暗箱操作。王时留在洞河担任军事参谋,陈三才被任命为副队长,由凤儿一人与宋时新单线联络。
宋时新是与冯英和凤儿一同走的,这让谢三有点迷惑。他以为冯英要离开游击队,扯着冯英说,党代表,你可不能走。你甩手走了,我们怎么办?冯英说,谁说我走了,我这是去护送先生,过几天就回来。我走后这几天,你要多操心,多留神,有事与大家商量。谢三挠着头,说,原来是这样,路上注意安全,多多保重。冯英点点头,又嘱咐他加强新兵训练,军事上的事多向王时同志请教,听候消息,随时做好出征准备。听冯英的语调,谢三明白党代表此次出行定是赋有特殊使命的,心理一下亮堂了,立正敬礼:是!
大家挥手告别。船扬帆起航,溯江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