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月关的手指很凉,宛如陈年的玉,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
楚盈思在他的引导下慢慢闭上眼睛,镇定下来。眉间萦绕的黑气逐渐散去,变成了疲倦,身子一软,再也没有了支撑,就要滑落在地。
楚月关及时地扶住她,将昏睡的楚盈思靠在亭台的长椅上,让她歇息一会儿。
楚月关跟着在楚盈思身旁坐了下来,水墨画清俊的眉眼间有浅淡的忧愁。少女那双充满怨气的眼瞳浮现在眼前,就像冬日的阴霾挥之不去。他脊背微微发凉,隐隐约约有了一个不好的预感。
这个预感早在分班那日就埋在他的心里,只是他一直不愿意承认。
那就是楚盈思可能已经生出了心魔。
佛教有六根清净之说,戒嗔戒妄;道教也讲究淬炼心境,清心寡欲。无论修行的是什么,始终绕不过修心二字。
文人进阶也正是如此,一个人能走得多远,除了他本身的才华以外,还跟心性是否坚定有关。若是心性不足,很有可能会止步不前。
楚盈思太过在意赵令仪,让这份嫉妒肆意生长,压过了她本身的理智。
一味执着于输赢得失,已经抽不出心思放在学业上,楚盈思恐怕自己也没察觉到。
楚月关扫了一眼昏睡的妹妹,心里不禁有些沉重。曾经的楚盈思虽然性情高傲,但也不是尖酸刻薄之人,如今变得如此偏激,连他都有点束手无策。
楚盈思这个争强好胜的性子必须得磨一磨了,不然早晚会惹出事端。
楚月关在那面沉思,赵令仪则不急不躁的等候在一旁,将心思放在对亭台的研究上。
每个文人都有属于自己的气运,积累的学识越多,迈入的阶层越高,气运也有所不同。但他们都有一个相同的特点是,气运是环绕于身,依附而生的。人本身才是气运的根源,离开了人,气运就如无根之花,难以生存。
有没有能分割气运的人?
有,那就是当今的天子,也只有天子。天子通过朱砂判笔为文人加封文位,钦点功名,便将大量气运加持到文人身上,使得他们求学更加顺利。
所以这座无名亭里的现象,就十分罕见了。纵使岑孟文采过人,按照理论来说,也不可能做到将自身气运留下一部分在亭子里。
赵令仪思索着,另一头楚月关回身看见她等在亭子外面,安安静静的,心里便有些复杂。
对于这个自家妹妹的劲敌,他却生不出半分讨厌。
拢了拢衣袖,楚月关走出亭子,沉默了一会,对赵令仪说道:“今日之事是盈思莽撞了,我这个做兄长的,代她向你表示歉意。”
楚月关垂着眸子,右手手心向下,左手覆于右手上,十指交叠。头微微下倾,以额轻触手背,竟是向赵令仪行了一个落梅礼。
赵令仪有些微怔,竟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这落梅礼规制严格,乃是文人间的大礼,仅次于三跪九叩,是平辈之间最大的礼节。楚月关向她行这个礼,已经是把赵令仪放在一个平等的位置。
赵令仪心绪难平,正要躬身回礼,却被楚月关轻轻抬手,止住了,青年看着她,眼睛里盛满柔和的笑意:“不必。”
赵令仪只能老老实实地垂眸站着,等待对方的下文。
楚月关收回手,声音波澜不惊的落下来:“你可看出这座亭台有什么特殊之处?”
赵令仪也不隐瞒,坦坦荡荡的回答:“学生在这里感受到一些气运。”
楚月关赞赏的点头,对她微微一笑:“不错,看来你的确天资过人。”
赵令仪咬了咬牙,忍不住将心底的疑问抛出:“学生不才,知其然却不知其所以然。还请院士解惑。”
“咳,我大概知道你想问什么。”楚月关眼中含着笑意,凝视着赵令仪,“一直以来大家都默认只有天子才能分割气运,可是在岑孟离开后,本该空无一物的亭子却留下了生生不息的气运,实在匪夷所思。我当年来到这里也是好奇不已,当时少年心性,竟待在这里研究了一天一夜。”
赵令仪有些诧异,想不到楚月关也有年轻气盛的一面。
楚月关顿了顿,眸色深沉:“说来惭愧,我当时也未参透答案,便去查阅岑孟的资料,机缘巧合竟然真找到岑孟的一本手札,记载着亭子里的一些日常生活,奇怪的是并没提到过气运一事。”
赵令仪微微皱眉,这件事还真是透着古怪。
“不过也并非全无头绪,”楚月关垂着眼睫,将手背抵在唇边咳嗽了一声,“你看这亭子的形状。”
赵令仪细细的打量了一圈,似乎明白了什么,眼睛一亮。
“是了,这个亭子并不像书院的其他亭台那样有棱有角,而是一个纯正的圆。”楚月关淡淡说道:“圆无起始,亦无终点,或者说,起点即是终点。岑孟在这里无数次修建亭台,每次修到一半就抽去旧的骨架,换做新的。等到新的变成旧的,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循环。”
赵令仪顿时明了,但楚月关的说法太过玄妙,倒有点像参禅悟道,忍不住笑着道:“院士的意思是,就因为岑孟重复了很多遍,所以有了变化?”
楚月关听出赵令仪的质疑,苍白的脸上透出一抹红晕,略显无奈的摇摇头:“木材是死的,木材组成的亭台自然也是死物。而如今这座无名亭是活的,只能是因为外力的干涉。岑孟在此搭建亭台时,多添一块木头便是一点心境的进步,这座亭台便成为了他的执念。”
赵令仪认真的思索着楚月关的话,觉得他的推测听来荒谬,却有几分道理。
楚月关抬眸望向远处的山林,缓缓说道:“这座亭子本身的方位就在群山环抱之中,又被周遭树木覆盖,形成了一个封闭的空间。这座亭台的出现,其实也在重重的圆环中又扣了一环。岑孟与亭台产生共鸣,才出现了这种异变。所以——”
楚月关注视着赵令仪,眸子里清光涌动,满含深意,“若亭台换作人本身,又当如何?”
赵令仪微微一震,已经听出对方的指引,楚月关隐藏的深意实在太过重大,让她呼吸一窒,头脑霎时一热,血液都要沸腾起来。
若是用亭台比喻人,也就是说只要不断循环自己的气运,就可以生生不息!以后不再依赖功名加身,自己便可以成为气运的源泉!
只是这气运看不见摸不着,该如何循环?
赵令仪抬眼,想从楚月关的眼中看出答案,后者却微微一笑,不再开口了。
看来他只是点到即止,让赵令仪自己领悟循环的办法。
饶是如此,楚月关今日的提点也可谓振聋发聩。从前教习先生老是嘱咐学子读书不能读死书,天人合一,用心感悟才是最重要的,学子们总以为这是大道理,听过就忘。如今在楚月关的解读下,竟浮现出来一个修炼气运的功法。
赵令仪有些动容,心中极为感激,深深一拜:“谢先生提点。”
楚月关微微一愣,对方没用院士的称呼而用了先生,表达的正是感谢指教。他便也不推辞,受了这一拜,微笑着点点头:“时辰不早了,我带盈思先回夏园,你若是想多待一会,也无妨。”
楚月关将仍在昏迷的楚盈思从亭子里抱了出来,对赵令仪略一颔首,便脚步匆匆地离去了。
赵令仪目送着他远去,瞥见楚盈思双眼紧闭,唇色乌青,竟像是大病了一场,隐隐生出几分疑虑。
但楚盈思也不是她能去管的,便暂时不去担心,走向亭子里的桌凳。刚才接收到的信息量太大,她还要好好消化一番。
赵令仪拿出手帕将石桌石凳都细细擦了一遍,坐了下来,目光扫过身前的石桌,却突然顿住。
因人迹罕至,石桌上原本积了一层灰,这下赵令仪将灰尘擦干净,下面斑驳的线条便露了出来。说是线条,因为看上去并不像汉字,除了能看出是一个九宫格的结构,其他的都不知所云。
赵令仪盯着线条看了半天,等到眼睛都发酸了,也没看出线条的含义,她正想放弃,却突然灵光一闪。
将这些线条连在一起看,倒有几分像棋盘。
赵令仪一颗心怦怦直跳,目光在那些线条上转了一圈,越发肯定。之前在春园接受魔鬼特训的那段时间,由于杭秋苒疯狂的迷恋棋谱,拉着赵令仪研究了好多棋局。虽然弄得赵令仪苦不堪言,却也被迫认识了很多棋局的画法。
白马诗社的绿衣女子曾说过,画是在表达一些想藏起来的东西。
赵令仪深吸一口气,开始专注的研究石桌上的九宫格。原来每个格子里都隐藏着一个棋子的位置,可惜因为年代久远,只有一半的格子能看清楚,其余的线条都模糊了。
赵令仪飞快的将桌上的线条记下来,她知道,她该去找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