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月关淡淡地扫了两人一眼,在赵令仪的身上略作停顿,又不动声色的挪开。
刚训斥完自家妹妹,他的面容上也不见丝毫怒意,只是眉目愈发冷,仿若堆积着万年不融的霜雪。他今日换下了那身儒袍,取代的是一袭素白长衫,袖口的暗纹恰好是一枚青竹,一直蔓延到他的腕间。
他整个人也便像是一枚青竹,冷冷清清的伫立在那里。
围观的学子见他出面,顿时鸦雀无声,自动往两边分开,留出一条道来。他们想看热闹,但也畏惧于楚月关的严厉,只能老老实实地闭嘴,用目光眼巴巴的盯着三人。
赵令仪安安静静的坐着,神色沉静,甚至连手里的书都未放下。
楚盈思则是羞愤交加,不敢看楚月关,面上红红白白,已经转换了好几种颜色。她攥紧手指,那刺绣精致的衣裙几乎要被她的指甲划破,扭曲的拧成一团。
感受到四周的目光皆凝聚在他身上,楚月关略带疲倦地揉了揉眉心,淡然开口:“赵令仪,楚盈思二人跟我来,其余人回原位读书,不得喧哗。”
眼瞧着没有热闹看,众人都大失所望,不情不愿地各自回到座位上。离得近些的学子虽然手里将书本捧了起来,眼珠子却牢牢地黏在他们三人身上,竟半天忘了翻动书页;远在后面的那些学子则要吃亏一些,有的竖起耳朵探听着这边的动静,有的频频往地上掉个东西,捡起来的时候顺带回首看一眼。
楚月关见此情景,微微皱了皱眉,但并没有再说什么,径直往图书馆外面走去。
赵令仪面色平静,起身将书本放好,跟着楚月关到了门外,楚盈思也埋着脑袋跟了上来。
楚月关走得又快又急,除了偶尔咳嗽一声,便是一片难言的沉默。他的宽袍大袖被风吹起来,像一树娉娉婷婷的白梨花,灼灼的落入赵令仪的眼中。
到了湖面的一处亭台,楚月关终于停了下来。他负手而立,俊秀苍白的面容上带着与年龄不符的威严,眉头轻蹙,看也不看二人,淡淡道:“你们知道我带你们来的地方叫什么吗?”
楚盈思抬头望了一眼,咬着嘴唇,面上有些茫然。她在星空书院待了数月有余,竟不知还有这样一个地方。之前跟楚月关闲谈,也从未听他提起过。
赵令仪也往四周打量了一圈,这座亭台极为偏僻,隐藏在一片葱茏的树木之中,只露出一角飞檐。飞檐形如新月,浅浅的挂在头顶,颇有些新奇的意趣。与之前见过的亭台不同,这座亭台出奇的朴素,既无牌匾也无装饰,连书院里建筑标志性的雕花也没有,空荡荡的伫立在树木间。别的亭台都是云纹石,红漆柱,这里看来看去都只有木头,实在有些寒碜。
不过虽然简陋,赵令仪却感受到了一种古朴大气的气质,人站在亭内,就如踏入了一方与世隔绝的小天地。
见二人不答话,楚月关面上也没有太大的波动,他望着湖面,淡然说道:“曾经有个赌徒,想要洗心革面,来到星空书院求学。书院里的先生都不相信他,他苦苦哀求,在书院里最偏远的角落住了下来。他每天刻苦读书,风雨不改,你们猜,后面如何了?”
楚月关突然抛出这个问题,赵令仪有些哑然,不知道对方是什么意图,一时沉默着站在原地。
楚盈思此时渐渐平复了脸色,见赵令仪没说话,眼中的讥讽一闪而过。好胜的性格驱使她抬起头来,抢在赵令仪前面开口道:“自然是取得了一番作为,让那些瞧不起他的人悔不当初。西院士是想以此告诫我们,只有取得成绩,才能让那些质疑的声音消失,对么?”
楚盈思说完,眸色晦暗。
赵令仪看着楚月关,她直觉这个故事没有那么简单。
楚月关淡淡一笑,伸手将一片飘落的叶子握在掌心,缓缓道:“你错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那位赌徒不过是坚持了十五天,就抵抗不了赌瘾的折磨,偷偷溜出书院,去赌钱去了。”
这个故事的结尾让楚盈思大为意外,瞪大眼睛,愣在原地说不出话来。刚刚她的一番理论顿时显得滑稽可笑,有点驴唇不对马嘴的尴尬。
赵令仪则是若有所思的站在亭子里,目光深沉。
她的反应自然是落在楚月关的眼中,楚月关正要说什么,却听见赵令仪蓦然开口:“西院士,这不是结局,对不对?”
楚月关微微一怔,咳嗽了一声,才点点头:“是的。”
他的眉眼在横斜的枝叶下被蒙上了一层阴翳,苍白中带着阴郁,就像锈迹斑斑的铜器。听到赵令仪有此一问,楚月关面上露出复杂的神色,继续道:“那个赌徒赌完钱后极度懊悔,再次来到星空书院。这次他没有去祈求任何人的信任,只是回到原来的地方,默默搭建了一个小亭子。他输光了所有的钱,便只用林子里的木头,和采集来的茅草,从此春夏秋冬,都在小亭子里度过。”
楚盈思眸中掠过一丝不甘,忍不住开口道:“这与我之前说的有何区别?还不一样是励志成才的剧情么?”
楚月关摇了摇头,轻描淡写的止住了楚盈思的抢白,冷然道:“然而我要说的是,在搭建完亭子以后,赌徒并没有痛改前非,还是去赌钱了。”
楚盈思猛然抬起头来,伶牙俐齿如她,竟一时也找不出话反驳了。连着被自家哥哥否定两次,心高气傲的她恼恨到了极点,却又无理可辨,只能破罐子破摔的冷哼道:“那这样一个定力不足的人的故事有何意义?”
“接下来就是我要讲的意义。”楚月关别过脸不再看她,转身眺望着远方,眉目在清寒的天光下融融如玉,“赌徒赌完钱后又回到书院,他发现自己总是重蹈覆辙,便狠下心来,将一手搭建的亭台全部毁掉,给自己定下规定——以后每专心读一天书,便给重修的亭台添一块木头。而若是去赌一次钱……”
楚月关顿了顿,才道:“赌一次钱,就把正在修建的亭台全部推倒。”
楚盈思和赵令仪都没有说话,等着楚月关的下文。
楚月关抬眸望了一眼天际:“就这样,亭台修了一遍又一遍,那个赌徒去赌钱的次数也越来越少。很久以后,一座完整的亭台终于被修建出来。这个迷途知返的赌徒,就叫岑孟。”
岑孟?
赵令仪大吃一惊,沉浸在震撼之中。这不是前朝那个最有名的大学士吗!之前教习先生还提过他弃商从文,从目不识丁到满腹经纶,乃是一个大器晚成的奇才。除了楚月关这种年少成名的传奇,岑孟也算是另外一种传奇了。
没想到传说里这样风光锦绣的人物,居然是这个故事里屡败屡战的赌徒?
楚盈思显然也听说过岑孟的大名,一时也难以接受,目光复杂的看着亭台,良久不语。
楚月关回过身来看着二人,微微叹了口气,鸦羽似的长睫覆盖住眸里的情绪,道:“后来星空书院为了纪念他,将他留下的那座亭台加以修缮,才有了你们现在见到的这个无名亭。”
赵令仪抬眼望向亭台,陈旧的圆柱经过岁月而变得斑驳,有的地方生出了微小的裂纹,不知道是哪只鸟儿在此停歇,将种子沾染到缝隙里,那裂纹中便冒出一点点绿,一如在这严寒中破冰而出的春色。
她恍惚看到了岑孟一砖一瓦搭建亭台的身影,枯燥的重复着,看似止步不前,实则在朝着一个方向不断前进。
赵令仪闭上眼睛,细细的感受到一股玄妙之气在亭台内运转。静下心来跟随着那股气的节奏,顿时心境通明,杂念全部消除了。即使不用眼去看,也能感应到亭台外的树叶,露珠。
眼前的亭台虽然只有一座,实际上蕴藏着无数座亭台的风骨,和直冲霄汉的气运。赵令仪想,这一定是岑孟遗留下的。
这一面赵令仪感应着亭台,另一面楚月关垂眸看着楚盈思,语气中带着一丝无奈:“盈思,接下来的这番话,是用兄长的身份说的。我告诉你这个无名亭的故事,是为了让你明白,不要让心魔成为你求学道路上的阻碍。岑孟嗜赌如命,曾为了戒赌断掉自己一根手指,尚能将赌放下,你如今不过是小小的妄念,就要负气退学,可对得起自己的雄心壮志吗?”
楚盈思眼眶微红,犹带怨气的望了赵令仪一眼,咬牙道:“我退学并非是轻视学业,而是……而是为了维护楚家的声誉!是赵令仪逼人太甚,故意用激将法,我以后还有何面目在书院立足?”
说到情绪激动处,楚盈思猛然提高声音,红着眼睛,原本秀美的面容满是戾气。
楚月关微微皱眉,将手放在她的额头上,试着让她平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