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伯庸拉了一下缰绳,似乎被赵令仪这句话呛住了。
细碎的飞雪飘落下来,映在他褐色的眼眸里一片晶莹,剔透的没有杂质。那样温柔的瞳色让他说出来的话都软了几分:“不是与她们计较,是闻到那股脂粉味就腻得慌,也不爱听用钱买来的动听话。”
赵令仪笑了下,迎面吹来的冷风吹得她头脑清醒了些,她从那宽大的大氅下探出头来,几缕碎发垂落在耳侧,露出一张明艳如玉的面容。宛如新月的眉尖微微上挑,漆黑的瞳仁迎着灯笼上流转的艳光,直直地望着程伯庸:“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世子爷生来高高在上,自然是不懂得卑贱的滋味。卑贱的人,连喜怒哀乐都是别人可以用钱买得到的。”
程伯庸心头一颤,抓着缰绳的手猛然收紧。女子躲在大氅之下,被夜风吹乱的青丝有几缕拂过他的脸颊,微微的痒。靠在胸前的人缩成小小的一团,像一只用尾巴蜷起来的狸猫,分明是一个极度防备的姿势。
他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感觉,仿佛胸口被冻住的那个地方融化了一角,有鲜活的种子在生根发芽。女子舒展开的眉眼跟记忆里那张染血的面容重叠在一起,竟如一把锋利的刀在心头反复研磨,带着酸涩的痛楚。
前世那个祸国妖妃被绑在旗杆上,衣衫褴褛血迹斑斑,明艳的脸上却不见泪痕,凌厉的目光扫过众人,挑起的眉梢竟是带着一抹嘲讽。
她看着薄情的帝王仰天大笑,那张一贯吐露奉承话语的艳丽红唇勾起苍白的弧度,字字诛心:“君王城外焦炭土,妾在深宫那得知。百万将士齐解甲,竟无一个是男儿。”
那时候的他,看着女子盈满水雾却不肯落泪的眼睛,就像被一记闷锤击中了,行刑的话竟在喉咙里哽住了,一个字音都发不出来。
程伯庸自认光明磊落,也曾经将诛妖妃、护君王的口号喊得义正辞严,但面对着那样一双眼睛,斩落过无数敌首的将领也有些动摇了。
后来他沉默地站在一旁,看着那个软弱的傀儡皇帝踉跄着扑上去抱住她,惨笑着将刀插进女子的心窝,明黄的龙袍上溅满了鲜血,滴落在旗台上。
支离破碎的血肉映着寒光,触目惊心。
“我心悦你。”
皇帝颤抖着松开手,面色苍白的退开去,程伯庸便越过皇帝的背影看见女子含笑的嘴角,和缓缓阖上的眼睛。
程伯庸一向看不起以色侍人的女子,更看不起在后宫里尔虞我诈的后妃,当计算着把这个迷惑君王的妖妃处死的时候,他并没有任何迟疑。
尽管他心里清楚地知道,这个女子只是个靶子。
替君王遮掩昏庸的一个靶子。
处死她,皇帝就成了一个暂时被蒙蔽地迷途知返的好皇帝,他程伯庸也成了一个忠心耿耿,冒死进谏的好将军。
可不知为什么,看到女子的尸首倒在地上,本该冷眼旁观的他,还是不由自主的解开披风,俯下身将披风盖在女子鲜血淋漓的躯体上。
等到那道雷劈下来的时候,程伯庸下意识地想,这是老天爷对他的惩罚。
却没想到,再次睁开眼睛,看到的不是地狱,而是熟悉的床帘,上面晃动的香囊正是他日后在沙场杀敌时遗失的那一只。
他坐起身将那只香囊捏在手里,就像在捏着一个砰砰跳动的心脏。
前世的画面在脑海中一一闪过,最后停留在那双含泪的眼睛上。
重生并没有程伯庸想象的那么轻松,反而是隔着一层迷雾,将他本以为的真相遮盖的更加扑朔迷离。
他一步步接近她,本是想提醒着她不要误入歧途,可是却渐渐偏离了自己设定的轨道。
就如今天,他明明可以不插手女子的府中事务,却还是忍不住骑马带她来此。
当听到女子那句薄凉的话,回想起前世被绑在旗杆上姿态决绝的妖妃,那种莫名的钝痛让程伯庸心生颤栗。
甚至有一瞬间鬼使神差的,他伸手想要扶住女子羸弱的肩,却在即将触碰到的前一刻触电般的收了回来。
最后程伯庸能做的,只能是不露痕迹的将大氅紧了紧,让怀里的狸猫暖和一点。
既然赵令仪开口说情了,程伯庸也不愿再为难那些风尘女子,一夹马肚,长鞭轻扬,随着哒哒的马蹄声转过街尾,将那群女子的娇笑声和脂粉香抛得远远的,只剩下耳畔呼啸而过的风声。
一路无话,空气有些沉闷,赵令仪安分的缩在大氅下面,只露出半张脸,睫毛微微垂着,沾染了一点点零星的雪花,衬得肤色越发的白腻,像一个静默的陶瓷娃娃。
远远地望见赵府的牌匾,朱红色的大门肃穆的闭着,灯笼里的光被风吹的影影绰绰。
已近深夜,守卫的家丁都已经歇下了,剩下的人都在宅子里值夜,因而门外空荡荡的。
程伯庸在台阶外停下了马,却并未动身,只是朝赵令仪一扬下巴,示意她地方到了。
程伯庸的马是他从小调教出来的战马,长得膘肥体壮,连毛发都要比平常的马柔顺许多。在夹杂着雪絮的寒风中奔波了一路也未见疲倦,此刻乍然停下来,不满的打着响鼻,在程伯庸的缰绳下不安分的蹦跶着蹄子。
这匹马蹦哒的欢快,却苦了赵令仪。
女孩子本就骨架小,这具身体因为年岁还小尚未发育,直接从马上跳下来有点吃力。更别说这匹马现在晃来晃去蹦跶得欢实,马鞍踩上去都打滑,让赵令仪更是暗暗叫苦。
可是程伯庸在马上纹丝不动,一副稳坐钓鱼台的样子,无动于衷地挑着眉毛,摆明了是想刁难她。赵令仪暗自咬牙,这人真是个斯文败类。
她铁了心不去求他,眼睛一闭脸上摆出豪气冲天的神色来,抓着搭在马背上的皮革就要纵身跳下,落地的一瞬间却感觉整个身子一轻,被人一把捞了起来,就像在捞一条漏网的鱼。
悬空了几秒,赵令仪也呆愣了几秒,接着稳稳地落到了实处。
程伯庸将人放下了,看着少女罕见的惊慌表情,莫名有些恶趣味的满足,凑近了她挑眉一笑:“腿短就不要逞强了。”
赵令仪咬着牙道了声谢,脸上现出微红的薄晕来,只是不是害羞,而是气的。
把程伯庸独自丢在街道上,赵令仪不去看那人的表情,绕过府门口的石狮子,直奔着后门而去。谁知道这人牵着马,厚颜无耻的也跟了过来,赵令仪顿了顿脚步,这人也跟着停了停,赵令仪走得快些,这人和这人的马也哒哒的动起来,听着那马呼哧呼哧欢快的打着响鼻,赵令仪只抬头望了一眼天上的月亮,觉得月黑风高真是个杀人分尸的好天气。
到了后门,果然有家丁守着。赵令仪并不急着过去,而是先站在那一片树叶的阴影中,耐心的观察着。
所幸身后的人还不算太笨,默默地牵了马来,靴子踩在雪地上,避开零碎的树枝,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也所幸这人的马也不笨,不敢再打响鼻了,踏着小碎步任由主人用缰绳牵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盯着赵令仪,一副老实巴交的模样。
如果不是刚刚见识过它的热情,赵令仪差点就要信了。
于是两人一马静悄悄的在一片漆黑的阴影里僵持着。
后门外的小家丁缩了缩脖子,莫名觉得有点阴森森的。他往左右张望了一下,街道上冷冷清清的,偶尔有一两个行人,也是神色匆匆,萎靡不振的模样。
小家丁打了个哈欠,虽然觉得不远处那棵大树下有三团不明阴影很奇怪的样子,但是一阵困意袭来也顾不上什么了,将手缩进衣袖里,一边呵气一边靠在门边,眯着眼睛打盹。
虽然正值冬日,而且赵府也不算是苛待家仆的人家,但是下人被分发到的仍然不过是一层薄薄的夹袄,里面的棉絮有风就可以透过来。所以守夜的人都有一个铜盆,里面装着几块火炭。
赵令仪看着家丁专心致志的拨弄着铜盆里的炭火,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还冻得瑟瑟发抖的样子,叹了一口气,走上前去,轻声唤了一声:“阿福。”
小家丁阿福抬起头,见是赵令仪,连忙要跪下请安。
赵令仪抬手止住了对方的动作,冲他摇了摇头,示意他不必多礼,接着低声道:“我是来看燕飞的。”
阿福听到后微微一愣,看着自家小姐风尘仆仆的样子,眼眶便有些热,他是刚来的新人,老家丁告老还乡后便接替位置来了府中,还不满半年,对赵令仪并不是很熟悉,但是接触过几次燕飞,对燕飞嘴里平易近人的小姐一直半信半疑。
前几日燕飞被打,他也有所耳闻,但碍于男女有别也不敢去看一眼,今天突然见到赵令仪出现,还从对方口中听到燕飞的名字,顿时为自己以前有过的偏见而感到羞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