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上的调令下来,最终是分了赵令仪去吏部,即日上任。
**心看她安然自若的收拾着东西,不禁恨铁不成钢,眉毛高高挑起,数落道:“你的雄心壮志呢,怎么全不见了?吏部那个地方你也能甘心?”
赵令仪觉得他这着急样颇为有趣,一面将衣物整整齐齐的放进包裹里,一面斜斜扫了他一眼:“吏部挺好的啊,负责官员的考核和升迁,是个抢破头的大肥差,你不是早盼着吃香的喝辣的么?”
**心一时气结,差点一使劲把椅背给掰断了,黑玛瑙一般的眼珠瞪着她,说不出话来。
赵令仪这话其实不假。六部之中就属两个地方最清闲,一个是屁事都不管的礼部,另一个就是管一点屁事的吏部了。同样是闲的抠脚,地位却截然不同,礼部的人掌管礼仪祭祀,除了庆典上风风光光,在别处让人碰见了都要挪谕三分,明着瞧不起,只因为他们没有实权。而吏部,官员则是要捧着敬着了,连最小的主事簿都要礼让三分,因为谁也不知道哪天降下来的大官就是吏部提拔的人。
这吏部的官职的确让人眼红,若是换做旁人,早就大摆宴席庆祝个三天三夜了,唯独赵令仪是安安分分的待在屋里收拾东西,来道贺的人一律让丫鬟安排在前堂,好茶好酒伺候着,再客客气气的送走,说主人家不在。至于送来的贺礼,倒是都收下了,由丫鬟记在统一的单子上。
丫鬟是穆青派来的。她之前逃课已经挨过老爹的军棍,现在便收敛了许多,不敢再来找赵令仪。但她也听说了赵令仪去吏部上任的事情,提前书信了一封让老爹差遣些下人来,帮着赵令仪收拾院子。
两人没见上面,赵令仪颇有些遗憾。她心里头记挂着傅羡之的嘱托,上次刚要把那个合欢结拿出来,穆青又跟一阵风一样急匆匆的走掉了。
她有想过要不要托丫鬟交给穆青,但又觉得此物重大,不能有丝毫闪失,犹豫之下还是把合欢结放进了包袱里,想着找机会当面交给穆青。
同时她特意书信一封,写明让穆青放假时来院子里见一面,又将这封信千叮万嘱的交给穆青派来的丫鬟,才舒了一口气。
穆青手下的人果然做事都挺麻利,也守规矩,将那封信收好,又按赵令仪的吩咐有条不紊的跟那些官员周旋着。
一开始**心对赵令仪这光招待却不见客的做法摸不着头脑。
要说想在官场上八面玲珑,就应该出面接待,再高谈阔论互相吹捧一番,要说想远离官场上的人情来往,就应该闭门不见客,把品行高洁的名声传出去,赵令仪这既把人迎进门又把人送走的操作实在匪夷所思。
然而面对他的吐槽,赵令仪只是高深莫测的笑了笑,红唇微启,吐出简短的六个字:“此乃中庸之道。”
**心无言以对,对于这人的嘴皮子算是服气了,什么莫名其妙的事都能扯出歪理来,行,这小事他可以眼不见为净,可是去吏部的事他实在忍不住插嘴了。
吏部是什么地方,是朝堂里最勾心斗角的地方,里面的糟心事简直就是一个大染缸,再纯白如纸的人进去也得染黑了。**心知道赵令仪不是什么白莲花,在长安县里也见识过她的手段,但是并不意味着赵令仪就能斗得过那些老狐狸。
那些氏族势力,外戚势力,皇权势力在朝堂中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而吏部是最能牵制这“一发”的人,稍有不慎怕会落得个尸骨无存的境地。
偏偏赵令仪还是个无背景的孤女身份,面对那些大家族就像一只落入秃鹫群里的白兔,时时刻刻被人盯着脊梁骨。
作为前世的太子,**心比任何人都明白权力更迭的风险,吏部被人追捧的同时,也是最容易得罪人的,赵令仪又是个铜豌豆的性子,教他怎么能不胆战心惊。
他忧心忡忡的在那人耳边唠叨了半日,谁知道对方一点也不着急,收拾行李的动作倒是飞快,真是要将他气个半死。
这样一来,就算终于要从这个闹鬼的院子搬走了,他也没有最初的兴奋了,只是托着下巴坐在窗户边,满眼幽怨的瞧着赵令仪将最后一件东西塞进包袱里。
等到轻松的打了个结,赵令仪终于直起身来,舒了一口气。时值夏初,天气已经渐渐的热了起来,所以她只带了几件轻薄的衣服,至于冬天里的旧衣服则是留在院子里了,等去吏部上任后再添置新的。
圣上给的官职是吏部侍郎,正四品,虽然离一步登天还差了些火候,但是从一个小小的县令提升到侍郎,已经足以让众人瞠目结舌了。也多亏赵令仪在长安县的政绩底子打得好,才少了很多反对的声音。
上任以后便是在天子脚下办事,自然也赏赐了独立的庭院。赵令仪望着窗外的梧桐树,那密密匝匝的枝叶一如既往,在窗棂上投下细碎的光斑,风吹过绿叶片片摇落,恍然如梦。
不知不觉竟已过去三年了。
仿佛昨日还在这庭院里温书习字,今日却是离开的日子。
“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看见这么高的梧桐树。”**心也循着目光望过去,看着那棵树撇撇嘴,也有些感慨的说道。
“除非那下面也埋了一堆尸骨。”赵令仪毫不留情的戳破他的幻想,漫不经心的又往包袱里塞了一本书,直到包袱鼓鼓囊囊的再也塞不进东西才面露遗憾的松手。
她抬眼发现少年的脸色有些难看,又一本正经的加上解释:“营养好,才能长得高。”
**心深吸了一口气,放弃了与她争辩,他错了,他不该幻想这女人脑子里还有风花雪月的东西的。
这时房门外的一个声音及时缓和了沉闷的气氛,是一个绿衣裳的小丫鬟兴冲冲的跑来禀报:“大人,吏部那边的官轿已经过来了,特地恭候大人上任。”
**心眼瞧着轿子都到了,木已成舟,便也不再挣扎了,对赵令仪努努嘴:“唉,反正我是劝不动你,你今天蹚进这浑水以后想抽身可就难了。到时候出了事别找我哭。”
赵令仪应了丫鬟一声,等人走了才慢条斯理的拿起包袱,对**心挑挑眉:“有你这张嘴,我也不敢出事,走吧。”
就他这个唠叨劲,怕是她到了阎王爷那儿也不得清净。
**心不说话了,慢吞吞的从椅子上起来,跟着她出了门。他瞟了一眼身旁的人,明明是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却在手臂上挎了一个老土的蓝布包袱,实在是有点糟糕。而更糟糕的是,他竟然还觉得挺顺眼的。
**心哆嗦了一下,被自己肉麻到了,他赶紧扭头去看树上的鸟,心想自己的审美可不能被赵令仪给荼毒了,好歹他也是金丝锦缎为衣,翡翠珍珠为床的一朝太子,尽管这天下已经不再是他的天下。
但他的高级趣味不能丢,嗯。
他去扭头看鸟,所以并没有发现赵令仪也扭头看了他一眼。屋外的梧桐正是茂盛,枝叶浓绿如碧,在黛色的瓦片上晕染开斑驳的花纹。被明丽的日光照着,屋檐下少年的眉眼就越发清晰起来。莹白如玉的面庞,高挺的鼻梁,淡薄的唇,和一双黛色的眸子。也许是失了太子的身份,眉眼间不再有尖锐的戾气,变得柔和了许多。
就像比起帝王的明黄色,太子所穿的杏黄色始终要多出一点温情。
赵令仪没见过把杏黄色能穿得比他还好看的人。
也没见过变成游魂后依旧能笑嘻嘻的人。
少年正兴致勃勃的看着鸟,唇角微微勾起,颊边显出一点酒窝来。明明刚才还在闹别扭的人,转眼之间就把不愉快抛在脑后了,这个人还真是一贯的没心没肺。
看着他依旧带着些青涩的面容,赵令仪的心情有些复杂。
三年过去了,从长安县到长安城,从暂居在这院子到有了自己的府邸,一切都在变化着,唯一不变的似乎只有眼前这个人。
不会长大,不会变老,永远是稚子少年的模样。
赵令仪突然有点想笑,再过几年,也许她都能比**心高了。
杏黄衫子的少年恰好回过头来,看见赵令仪古怪的眼神,不由得僵了一下,手直接往脸上摸,满脸狐疑:“我脸上有什么东西么?”
赵令仪咳嗽了一声,若无其事的往院门外走,转移了话题:“快点,一会外面的人该等急了。”
**心嘟囔了几句不是正常的嘛,但还是乖乖的跟在后面。
等跨过院门,下人们都迎上来要给赵令仪搬行李,被她挥挥手打发了下去:“我就一个包裹,不碍事。”
说来也怪,前世她做祸国妖妃的时候,是个没人伺候就不舒服的娇贵身子,重生之后却渐渐习惯了独来独往,做事情都亲力亲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