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勾起唇角,表情越发乖巧:“给穆伯伯的寿礼我自然要多花些心思。这上面的字是我亲自寻找了全城的长寿老人,恳请他们在扇子上题字祝福的,有不识字的我便手把手教他们,最后才完成了这把“百福扇”。祝穆伯伯多福多寿。”
所有人都惊叹于宁为玉的用心,连穆青的脸色都微微一动。坐在席上的赵令仪抿了一口杯中的茶,深深地看了少年一眼,眼神有些复杂。
穆武更是吃惊,没想到这把扇子竟然有这么深的寓意,顿时感动不已,对着宁为玉长叹道:“是老夫迟钝了,竟然没看出为玉的用意,实在惭愧。你一路奔波,又费心准备寿礼,一定是累坏了,快坐下,喝杯茶暖暖身子。”
“谢穆伯伯,”宁为玉唇角微微勾起,笑得纯良无害,又上前走了一步,看着穆武,一字一顿的道,“不过为玉今日来除了给穆伯伯拜寿,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想请教穆伯伯。”
宁为玉最后一句说得极慢,带了点压迫的意味,听得穆武心中突突一跳。然而等他抬眼望去,少年表情真挚,琥珀色的瞳仁满是恭敬,让穆武又怀疑是自己听错了。
穆武将扇子捏在手里,爽朗的一笑:“贤侄有话不妨直说。”
宁为玉得到了满意的答复,唇边的笑意更深,眸光流转看了身旁的穆青和傅羡之一眼,直接抬手取下少女头顶的一片落叶,依然用温润如玉的姿态道:“穆伯伯,眼看青儿就快到及笄之年,不知道穆伯伯给为玉许下的娃娃亲还算不算数?”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穆青更是苍白了脸色,不住的往后退,她下意识的向傅羡之望去,眼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
穆武颇为意外,没想到宁为玉是为了这件事,看着紫衣少年站在灯下长身玉立,风度翩翩,的确是一个才貌双全的好儿郎,他的眼光柔和了几分,虽然惊讶,倒也没什么不满,笑呵呵的道:“为玉是个好苗子,这亲事自然是算数的,只是青儿还小,现在就谈婚事是不是太早啦?”
宁为玉微微一笑,正要开口,却被穆青接过了话头:“什么娃娃亲,我从来就没承认过,爹你自己答应的,要嫁您嫁,反正我不嫁!”
少女眸子里盈满了水雾,看上去像是要哭了,瞧见满桌的人都在看她,更是又羞又恼,一咬银牙,扭头跑开了。
赵令仪看她神色不对,便想起身去追,却被身后的绿衣丫鬟制止了,低声道:“姑娘莫要冲动,这里有宁王的人看着,闹得太大了不好,姑娘且先坐着,小姐那儿有我去照看。”
赵令仪听她说的恳切,又想一想其中要害,只好默默地点点头。那绿衣丫鬟对她施了一礼,便朝着穆青离开的方向追去了。
傅羡之呆呆的站在原地,似乎还没反应过来,他眼睁睁的看着穆青的背影,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只得黯然的垂下眼帘。露在袖口的手指猛然收紧,指节微微泛白。
这场闹剧中最气定神闲的反而是宁为玉,无论是穆青临走时的拒绝,还是宴席上八卦群众的眼神,他都毫不在乎,只是漫不经心的站在那里,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穆武则是一脸为难,眉头皱成了一团,表情有些尴尬。他自然没忘记这桩娃娃亲,也觉得宁为玉是个值得托付的好孩子,但穆青的反应如此激烈,又让他一时开不了口。最终他还是狠不下心违背女儿的意愿,挠了挠头,难以启齿的道:“为玉你看,青儿还是小孩子脾气,要不……再多等两年?”
宁为玉眸色一暗,面色依旧如常,只是微微抬起眼皮,不咸不淡的开口:“穆伯伯,我知道您舍不得青儿,不过男大当婚女大当嫁,青儿就快成年了,穆伯伯也不会要把青儿一辈子栓在身边吧?”
少年顿了顿,看着穆武酱紫的脸色,语气越发温和,循循善诱:“穆伯伯征战沙场,乃是一等一的大英雄,但青儿是个女孩子,也会需要家人的陪伴,如果穆伯伯将青儿嫁给我,我当然会天天陪着她,不会让她孤单。”
宁为玉这话简直戳中了穆武的软肋,穆武看着他,嘴唇动了动,神色更为挣扎。
其实不止穆武被说动,宴席上的女眷听了少年的话也露出感动的神色,甚至对穆青生出几分羡慕来。而另一边的纨绔子弟对宁为玉这话却是不以为然,都觉得这人是个傻子,好好的世子爷,干嘛吊死在一棵树上?
赵令仪则与其他人不同,对宁为玉的话既无赞赏之意,也无轻视之感,只是一脸冷漠的默默喝茶,看这世子爷还能玩出什么把戏。
是的,她可不相信这人是什么痴情种子,不过演起戏来倒是分外好看。
纠结了一会儿,穆武的脸色各种变换,额头的皱纹都快多出几道,还是下定了决心,艰难的开口道:“不行,为玉,我还是做不了这个主,咱们还是等青儿想通了再……”
“那要是青儿一辈子都没想通呢?穆伯伯就让我等一辈子?”宁为玉温声细语的打断了他的话,“还是说,运气好的话,就等个二十年,三十年?”
穆武是个莽夫,被少年这番绵里藏针的话挤兑得说不出话来,面色都涨红了。他察觉不出宁为玉的话有问题,只恨自己嘴笨,没法跟少年讲明白,解释道:“当然不会让贤侄一直等下去,万一过了几年青儿还是不开窍,贤侄大可以去找别家的优秀姑娘……”
“哦,所以穆伯伯还是要反悔的意思?什么等青儿想通都是借口……”宁为玉扬唇一笑,褐色的眸子看起来温软儒雅,没有一点攻击性,嫣红的唇瓣微微开启,吐出的字却字字尖锐,“事实上,一直在推脱的原因不过是——嫌、弃、我、是、个、跛、子。”
四周鸦雀无声,有人惊得连筷子都掉在了地上。赵令仪端着茶碗的手也猛然停住,眼中掠过一丝惊疑。她抬眼望向紫衣少年,细细观察之下果然发现他站姿略有点奇怪,右脚要比左脚弯曲几分,显得有点无力。
方才少年走过来的时候很慢,又被头顶的树荫挡住,竟然并没人看出脚跛的事实。
赵令仪总算对宁为玉正视了几分,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宣告自己的残缺,这人的心性绝对非同一般。
要么是心胸豁达,要么是泼皮无赖。
这宁为玉为了娶穆青,还真是抱着宁为玉碎的姿态了?
“为玉!你也太没大没小了!就是这么跟你穆伯伯说话的吗?”宁王终于开口了,严厉的瞪了少年一眼,然后转头向穆武赔罪:“穆兄莫怪,这孩子跟青儿青梅竹马,情谊深厚,自然会痴情一些。他也是被感情冲昏了头脑,一时心急,望穆兄不要介意。”
宁王叹了口气,露出难过的表情,又向穆武道:“这次去江陵路途遥远,环境恶劣,我劝这孩子不用跟着我去,可是他当时非说,只有建功立业才能给青儿依靠,让你放心把青儿交给他。这次江陵一案错综复杂,牵连甚广,那些不要命的甚至在我们去的途中安排刺杀,为玉为了救我还身中一剑,险些丧命……老穆,凭咱们俩的交情,我一定会好好对待青儿,看在我家为玉一片真心的份上,你就答应他吧。”
穆武原本也没对宁为玉动气,只是长叹了一声,没有说话。他与宁王多年交好,所以很早就约定,双方的孩子要是同为男便结为兄弟,要是同为女便结为姐妹,要是一男一女便订下娃娃亲。在宁为玉两岁的时候,他有了青儿,两家自然是欢欢喜喜。后来宁为玉八岁的时候从马上摔下来,留下了脚跛的后遗症,穆武也没想过反悔。
他虽然没有什么文化,却也懂得君子一诺的道理,何况那时候孩子们还小,结亲一事遥遥无期,他也没放在心上。
他以为穆青跟宁为玉一块长大,感情应该很深厚才是,却没想到今日穆青会那么激烈的反对,一时也有些为难。
穆武揉了揉额角,神色颇为苦恼,良久才抬眼对宁为玉道:“要不这样吧,这段时间你可以随时来找青儿,我也会帮你说说好话,至于能不能让她松口,就要看你的本事了。”
宁为玉知道这是穆武最大的让步了,唇角微微勾起,面上依旧是乖巧的表情,温文尔雅的颔首:“谢穆伯伯。”
他瞥了一眼身旁心神恍惚的傅羡之,对方已经沉默着站了许久,不知道在想什么。
宁为玉顿时有些索然无味,不再看他,走到宁王身后。
……
寿宴接近尾声,穆武在席间被频频劝酒,又为女儿的亲事头疼,也有点疲惫,起身跟众人告别。
人群散后,赵令仪正准备离开,却瞧见傅羡之竟然还站在原地发呆,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她走过去想劝他几句,对方却朝她勉强笑了笑,然后落寞的离开了。
赵令仪看着他的背影,轻轻地叹了口气。
有些事就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