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青所站的位置是灯火最亮的地方,她身前的圆桌自然也一览无遗。盛着烧饼的圆盘几乎占据了大半个桌子,让人不禁暗自咋舌。那饼焦黄酥脆,热气腾腾,正是烤得最到火候的时刻,上面的白芝麻点缀成一朵朵梅花的形状,颇为新奇。穆青含笑环顾四周,很满意众人惊叹的反应,拿起桌上的一把剔骨刀手起刀落,霎时将那梅花烧饼分成两半。
离得最近的宾客吸了吸鼻子,瞬间便闻到一股诱人的香味。那饼从中间裂开,露出鲜嫩饱满的肉馅,犹如熟透的石榴一般。原来这饼看上去普通,实际上却内有乾坤。在金黄的饼皮内,中间还有两层,薄透如纸,雪白如乳,上面涂了一层蜜汁,覆盖在内馅上,仿佛一封密封的信件,将热气牢牢的圈在里面,既保存了温度,又不让热气打湿外面的饼皮,可谓是真正的外酥里嫩。
穆青刷刷几下将饼分成八块,每一块都恰好占满一个青花瓷盘。那瓷盘上分别刻着“福如东海,寿比南山”的字样,穆青将刻着“寿”字的那个盘子端起来,送到穆武的面前,深深地鞠了一躬:“爹爹爱吃饼,这是女儿亲手做的梅花烧饼,希望能博爹爹一笑。祝爹爹寿辰快乐。”
穆武听到这话更惊讶了,他原本就对这饼大开眼界,觉得做饼的厨师一定是位高人,却没想到是自家女儿做的,一时震惊不已。
青儿那个毛毛躁躁的性子他再清楚不过,是对洗手作羹汤绝对没有兴趣的,居然会为了他的寿辰亲自下厨?
穆武看着面前的梅花烧饼愣了愣,再看看女儿期待的眼神,顿时有些哽咽。他红着眼圈,夹起一小块放进嘴里,连连称赞:“好,好!不愧是我家青儿的手艺,这是我吃过最好吃的饼!”
他开怀大笑起来,眼角的细纹都聚在了一起,满面红光,简直跟打了一场胜仗一样开心,又赶紧拍拍穆青的肩膀,心疼道:“快坐下歇歇,你的孝心老爹收到了。”
“青儿不累,”穆青吐吐舌头,只指了指那块饼,“爹爹快趁热吃,这时候吃才最香呢。”
穆武连连点头,大口大口的将盘中的饼吃完,只觉得唇齿留香,不禁又对穆青竖起拇指,表示味道不错。
穆青眼睛弯成了月牙,对着身后的丫鬟低语几声,又张罗着把剩下的烧饼分发下去,确保每桌的人都能吃到。
众人对着这梅花烧饼交口称赞,八仙桌上的官员们也恭维穆武有个孝顺的女儿,穆武喜上眉梢,连饮几杯。一旁的宁王也看着穆青满意的点头,由衷地夸奖道:“青儿真是长大了,还记得以前那个在马上翻跟头的小丫头,如今竟长成大姑娘了。”
穆武闻言一笑,眸中也勾起几分怀念:“是啊,小时候多闹腾,军中的战马看到她都要怕几分呢!”
穆青轻咳一声,及时打断了穆武的话,红着脸向宁王一拜,规规矩矩的道:“让宁王叔叔见笑了。”
“哈哈,青儿这性子我倒觉得挺好,连烈马都能驯服,以后当了家也能干脆利落,为玉那小子真该跟你学学。”宁王捋了捋胡须,笑眯眯的朝穆青说着,神色之中透露着骄傲。
听到“为玉”两个字穆青皱了皱眉,但很快掩饰过去,转头向穆武甜甜说道:“爹爹,你觉得这饼如何?”
穆武不明所以,毫不犹豫的点头:“当然是绝顶好吃了。”
“爹爹你也知道,我以前的厨艺有多糟糕,这次能做出这么好吃的饼,多亏了我师父的提点。”穆青不好意思的垂下眼帘。
穆武微微一怔:“哦?原来你还特地拜了师父?”
穆青重重点头,笑着道:“是啊,而且他今日也来给您拜寿了,这梅花烧饼原本是他的祖传手艺,密不外传,但他感念女儿一片孝心,又佩服爹爹你赤胆忠心,所以破例教授女儿,不然女儿也没办法给爹爹这个惊喜。”
“既然如此,那你还不快把这位小师傅请上来,我老穆也得亲自给他道个谢。”穆武立刻挥挥手,让丫鬟们左边的席位上又多添了一桌一凳,菜肴瓜果也一样不落。
“是!他现在在厨房,我马上叫他过来。”穆青眉开眼笑,立马转身跑去厨房了。
穆武看着女儿裙摆飞扬的背影,感叹这丫头还是个急性子,不禁摇了摇头。
过一会儿穆青便带着一个青年走上前来。那青年约摸二十出头,相貌清俊,眉眼间带着一股清冷的味道。他穿着一身白袍,立领盘扣一直扣到脖颈,束起的乌发里斜斜插了一只银花琼木簪,整个人如同梅枝初雪,令人见之忘俗。他隔了一段距离站定,态度谦逊的俯下身,朝着穆武道:“晚生傅羡之,见过穆将军。祝穆将军福如东海,岁岁今朝。”
穆武没想到做烧饼的师父竟然这么气质脱俗,看得眼睛都直了,一脸不可置信,站起身向穆青求证:“这真是那个教你做饼的师父?怎么……”
他原本想说怎么跟他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连忙咳嗽了一声,掩饰自己的失态,望着傅羡之的眼神多了几分赞赏,道:“真是英雄出少年,傅小师傅不禁有一身好手艺,还长得一表人才,今日这饼让老穆我大开眼界,这人更是让我大开眼界。”
穆青还是第一次听老爹这么夸一个人,脸上的笑容更灿烂了几分,调皮的附和道:“那爹爹是不是也该夸夸女儿,毕竟这么厉害的师父是我找来的。”
穆武登时哭笑不得,直道这丫头是个鬼灵精,连身旁的宁王都露出笑意来,席间一片和乐融融。
然而在这和谐的气氛中,一个凉凉的声音插了进来——
“纤手搓来玉色匀,碧油煎出嫩黄深。夜来春睡知轻重,压扁佳人缠臂金。青儿做的饼真不错,可比起你的人来仍然逊色了几分。”
这声音明明是在夸人,却带着一股子尖酸刻薄的味道,用词也极为轻佻,让赵令仪不禁微微皱眉,暗道这是哪个大胆狂徒。
众人也被这声音惊住了,纷纷四处张望着,寻找着声音的来源。
那人轻轻一笑,仿佛是被众人东张西望的滑稽模样逗乐了,从树下的阴影中缓缓的走过来。
那茂密的枝叶重重的压下来,像一片积蓄已久的乌云,照在他的脸上显得分外阴沉。原来这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面容清灵俊俏,眉梢一点红痣香艳撩人。他闲庭信步,白玉般的手指摇着一炳折扇,绛紫色的衣袍被风吹的扬起来,绣在上面的海水纹便赫然醒目。
等他从树影下走出来,面目间的娇纵刻薄却悄然隐去了,换成一副端正谦恭的表情。那副张扬带着傲气的眉眼也瞬间变得温和,如果方才还是一朵阴郁邪气的食人花,那么眼下已经收敛了全部的爪牙,伪装成了一朵柔弱无辜的白莲。
若不是赵令仪正好坐在树边,将少年瞧得清清楚楚,也不会相信有人可以变脸如此之快。
紫衣少年在八仙桌前停了脚步,正好跟穆青两人并列,浓密的睫羽垂下,端得是斯文乖巧:“穆伯伯。”
穆武看到少年出现,眼睛顿时亮了,连忙道:“为玉,快过来坐下,陪我们一块吃,方才我还跟你爹爹问起你呢。”
宁王则是皱起眉头,板着脸用训斥的口吻道:“你刚刚去哪儿了,刚回长安就这么没规矩?”
宁为玉顺从的垂着眼睛,老老实实的认错:“父王教训的是,只是这次回来的匆忙,又正巧碰上穆伯伯的寿辰,两手空空实在有愧,我便去街上买了材料来,给穆伯伯做了一把扇子。为玉手拙,还望穆伯伯不嫌弃。”
宁为玉说着,将手中的折扇奉上去,举手投足间贵气优雅,让人有种如沐春风的错觉。与傅羡之的沉默内敛不同,他极爱笑,眉眼总是弯弯的,但笑的弧度又是淡淡的,浅褐色的瞳孔总是像含着一汪春水,让人心生亲近。
穆武接过扇子,看见那雪白的扇面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句,像是花纹一样,不禁多看了两眼。起初穆武以为那是什么祝福的诗句,细看之下才发现那些字句是各自独立的,连大小都不一样。参差不齐的字体满满的挤在扇面,若说这是出自宁为玉之手,那也太难看了。
“……”
穆武虽然不是个文化人,但也能看出这字很丑,然而小辈的一片心意他也不好打击,对方身为世子,能亲手为他制作贺礼已经难能可贵了。
想到这里,穆武将扇子轻轻的合拢,对宁为玉点点头:“为玉有心了。”
“穆伯伯,你是不是没看清这上面的字?”宁为玉面上依然是和煦的笑容,温文尔雅的解释道,“为玉做完扇子,突然觉得扇面有些空,但若是我自己添些诗词上去又实在太单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