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先生大可以宽心,”穆青一听傅先生这话,立刻拍着胸脯打包票,满不在乎的道:“我做饼就为了给我爹一个惊喜,学成什么样都无所谓的。”
她生的娇俏玲珑,即使是耍无赖也不会叫人讨厌,阳光照耀在她的鬓发上,镀上了一层灿灿的金色,更显得明媚无双。赵令仪给她插上的珊瑚簪子恰到好处,将少女亭亭玉立的气质发挥到极致。
傅先生也不禁苦笑了一下,没法对这个心直口快的小姑娘说重话,放缓了语气:“这恰恰就是我不想教你的原因。你并不打算认真学,可我一旦为人师,便忍不住要认真。如果真要教你,我肯定会毫无保留,要求严苛,因为我希望手下的每个学生都能不负初衷。”
穆青听得愣住了,脸上红红白白,咬着嘴唇没有再说话。
傅先生看她犹豫的脸色摇了摇头,也是意料之中,淡然开口:“穆青,你生性活泼,不是个静得下来的人,那些诗词文赋可能的确不适合你,你七岁便随穆将军出征,我心底里也是佩服的,既然你不愿回书院,我也不勉强。今日是我第一次来寻你,也是最后一次……”
“我愿意学。”少女的声音脆生生的回荡在院子里,堵住了男子未说完的话。
傅先生诧异的抬眼,见穆青红着脸,乌黑的眼眸里神采奕奕,充满了诚恳:“以前是我不对,还请先生再给我一次机会,做饼做人我都愿意学。”
傅先生微微一震,看见穆青的目光心头也升起几分暖意,一贯清冷的面容也绽出浅淡的笑意来,惊喜交加的道:“你不嫌弃先生唠叨就好。以后有什么不懂的尽管找我,至于烧饼一事,穆将军征战沙场也是为我百姓平安,傅某愿意倾囊相授。”
“哇!太好了!傅先生您真是个大好人!”穆青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跑过来重重的朝傅先生鞠了一躬。只听“啪嗒一声”脆响,穆青茫然无措的伸手去摸,才发现把簪子都甩飞了,不禁手忙脚乱的捡起来。
大家都被她激动的样子逗笑了,连傅先生清冷的眸子都微微一弯。
两人本就是师生,倒免了师徒礼,傅先生嘱咐穆青,以后还是按书院的称呼来,直接叫他“先生”便好。
学做梅花烧饼一事也提上了日程。
三人闲聊了片刻,穆青也向傅先生介绍了一下赵令仪,毫不吝啬赞美之辞,直把赵令仪夸得天上有地上无,听得赵令仪都有点坐不住了,只能全程一脸微笑的默默喝茶。
傅先生对赵令仪的目光也多了几分敬意,按捺不住心中的疑问,犹豫了一下,虚心求教道:“赵姑娘,可否告知傅某,你是如何得知我便是那烧饼店的老板的?”
他自认自己已经很小心了,每次去烧饼店必会戴着面具,在食客的面前尽量不发一言,更是十分谨慎地换了打扮装束,那天在桃花林外他不小心撞见穆青和赵令仪算是唯一一次意外,当时他说话特意压低了声音,又很快离开了,他实在想不通是怎么被赵令仪识破的。
赵令仪微微一笑,回答道:“先生您其实隐藏的很好,只是我的注意点比较奇怪而已。那天去烧饼店的时候我便注意到那牌匾上的字体是柳派行书,这字体并不多见,一个卖烧饼的小店怎么会有这么考究的牌匾?我便留了些心思。”
看着傅先生沉吟的神色,赵令仪顿了顿,又继续道:“我注意到的第二点,是小老板的那双手。当时您出来和面,我便注意到您的手指指肚均有一层薄茧,而且恰巧就在握笔的位置,所以我推断您是一位文人。”
傅先生恍然大悟,惊叹道:“赵姑娘真是观察入微。只是仅凭文人这一点,又怎么断定那个文人便是我呢?”
“这就要说到第三点了。”赵令仪勾起唇角,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傅先生应该没发现,您有一个习惯性的动作。”
赵令仪将手抬起来,淡粉色的袖子露出一截雪白的皓腕,模仿了一下:“就是摸手腕。常年习文的人由于长时间伏案写作,所以手腕会酸痛难忍,闲下来时便会习惯性的揉捏腕骨,那天你在烧饼店时便做了这个动作。刚刚你喝完茶,放下茶碗时也做了这个动作,一模一样。”
傅先生对这女子实在佩服得紧,但还是不甘心,提出质疑:“但作为厨师揉面团揉久了也会手腕酸痛啊,为什么你不认为是一个巧合?”
赵令仪唇边的笑意更深,眸子闪闪发亮:“因为两次你揉的都是握笔的右手,而揉面的时候你用的是双手。这只能说明,这个习惯属于同一个人。”
傅先生这才心服口服,他呆了一呆,然后笑起来,那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顿时消融了许多,朝着赵令仪一拱手:“赵姑娘聪慧过人,傅某不及也。”
穆青在一旁也听得呆了,用膜拜的目光望着赵令仪,也跟着夸奖道:“令仪,你太了不起了,我要是有你的一半,先生便不用操心我的学业了。”
傅先生闻言有些愧疚,自我反省了一下是不是把学生逼得太狠了,对穆青安慰的道:“你也不用妄自菲薄,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只要重头开始好好坚持下去,就已经胜过之前的自己了。”
穆青嘿嘿一笑,郑重的点点头。
“不过可否小女冒昧问一句,”赵令仪斟酌着语句,远山般的黛眉微蹙,略带不解的道:“傅先生为何要隐藏身份?又为什么在投身书院的情况下还要经营这家饼店?”
“说来惭愧,”青年男子长叹一声,面上带了一丝苦涩:“我祖上三代都是卖烧饼的,家父给我从小定下的目标便是继承父业,让我将梅花烧饼的手艺发扬光大。可惜我志并不在此,只爱读书习字,一心想着参加科举。家父越逼我,我就越反感,对烧饼也越发厌恶。为了静心备考我从家里搬了出来,借住在一家酒楼,靠做些零工养活自己。等到我中皇榜的那一天,我飞奔回家想告诉家父,却得知家父早在三天前仙逝。”
说到这里,傅先生停了下来,眼圈也有些微红。
赵令仪跟穆青对视一眼,都有点不忍,正要劝他不用提起伤心事,傅先生却摇摇头表示没事,深吸了口气继续道:“家父至死都没有原谅我,还立下遗嘱,将我与傅家划清界限,不得再插手关于烧饼店的任何事情。他将梅花烧饼的秘方传给了一个店里的学徒。我逢此变故,也没了追求功名的心思,殿试那日我没去,而是孤身一人来到星空书院,做了一名教习先生。”
男子的目光有些恍惚,似乎是在回忆那久远的往事,触到穆青关切的眼神安抚的笑了笑,又道:“只是世事难料,不到一年那小学徒便辗转找到我,说是梅花烧饼的招牌要保不住了。我一问才知,原来那学徒学艺不精,只会哄得家父开心,却没有真才实学。他接手烧饼店后,照着秘方也做不出原来的味道。食客渐渐流失,附近的街上又开了第二家,第三家烧饼店,个个冲着京城第一烧饼的名号来,想要将傅家挤下去。他情急之下只好来找我,说愿意给我秘方,但要帮忙重振旗号,并且不得以我傅家人的身份。”
穆青听到这里不禁怒而拍桌,柳眉倒竖,斥责道:“那家伙也太不要脸了!”
赵令仪拍了拍她的手让她沉住气,等傅先生继续说下去。
傅先生抬头看着头顶的树叶,沉默了一会,缓缓开口:“后面的事你们也猜到了,我不忍祖上的金字招牌就此没落,便回去研究配方,重新做起烧饼来,又因着与那人的约定,便只能戴着面具,也不能表露自己的身份。”
“那岂不是便宜小人了?”穆青听得心头火起,对一向固执死板的教习先生竟也恨铁不成钢来:“先生可明白,这样一来,那便是他的梅花烧饼,不是傅家的梅花烧饼了!”
“嗯,我明白。”出乎意料的是,傅先生出奇的平静,露出怅然的神色,缓缓道:“我也挣扎过,但后来便放下了,是谁的梅花烧饼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父亲的手艺得到传承,只要更多的人能吃到这梅花烧饼……”
他忽而一笑,对赵令仪二人弯了弯眉眼,语气中带着几分豁达:“那日的小学徒你们看见了罢,他便是那人的儿子,虽然稚嫩了一点,却是一个真心喜欢做烧饼的人。以后便是由他来继承这家店,梅花烧饼与其落在我一个不珍惜的人手里,还不如让真正喜欢的人发扬光大。”
他说得云淡风轻,赵令仪却打断了他的话,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睛:“先生真如说的那般不在乎么?那为何还要收穆青为徒,并且打算倾囊相授呢?”